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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斗(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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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因為睡眠極好,身心已健康了些,昨天事仿佛忘記了。仍然按時到廠,坐在自己位子上,等候科長把應辦公事發下來,便動手作事。紙預備好了,墨磨好了,還無事可作,就用吸墨紙包了銅筆帽擦著,三個銅筆帽都閃著奪目的銀光。 一個辦公室中同事全來到了,只有科長還不來。 他想起了昨天的事,詢問近身一張桌上周同志:「周同志,昨天稽查長叫你過去問話沒有?」 周同志不懂這句話的意義,答非所問。他說他不曾作錯什麼事,不會過稽查股去。 「你聽說我們這裡什麼風聲沒有?我好象聽說改組……」「這事情可不明白。你呢?」 他想了一下,抿口莞爾而笑。 笑過後又複茫然如有所失,因為他仿佛已經被停了職,今天是到這裡來的最後一天了。他忽然向那同事說:「我要走了。」 「要高升麼?」 「不是。恐怕非走不可。因為我是個××介紹來的,你知道的。××和老總不同系,我們老總是×××。古人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不相為謀,那就只各走各的路。我不走,成嗎?」 「你到什麼地方去?」 「遠了,我想去北平,因為余叔岩楊小樓還在那裡唱戲。 好幾年沒聽戲了,聽它幾年戲去。」 「一定要去麼,那我來餞行,明天還是後天到福興居吃館子,自己定日子吧。」 「不忙。不一定!」 「還不批准麼?」 「我不是告假。」 「但不聽說要換什麼人,你不要神經過敏。」 「昨天有人把我叫到稽查處去,問了好半天。」 因為照習慣,沒有什麼問題的人,是不會叫到那地方問話取供的。所以聽到他被問了許多,周同志也覺得有點不對了,才開始注意他那要過北平的話中意義。 周同志用著一個下級辦事員照例對於党對於一切所能發的小小牢騷,發揮著那種很可憐的無用議論,什麼「不中用的官僚太多,應當徹底改組呀」,「應當擁護某同志回國呀」,「應當打倒某某惡化勢力呀」,完全是些書生空話。這樣說著,一面像是安慰了王同事,一面自己胸中也就廓然一清了。 一會兒,科長來了。把帽脫了。大衣脫了。口含著淡黃色總統牌雪茄煙,大踏步到桌邊去,翻動桌上文稿,開始辦公。年紀還輕的科長,完全如舊官僚習氣,大聲喝著應答稍遲的工丁,把一疊擬稿妥貼、應當送過老總處畫行的公文推到工友手上去。兩手環抱公文的公丁,彎著腰一句話不說,從房中出去了。(這公丁,今天比平時不同,留到王同志腦中的是一個灰色憔悴的影子。)他還得等候那公丁返身時才有公文可抄,就在這空暇中生出平常所沒有的對科長的反感。好象正面側面全看過了,這科長都不應當這樣把舊時代官僚資本家的脾氣拿來對待廠中的工友。況且還據說是從外國受著好教育回來,平時還常常以左傾自居,有這樣子脾氣就尤其不合理。 可是這科長的行為,並不是今天才如此,唯獨在今天,才為他注意到罷了。他雖然極不平的把那被科長淩辱了的工友用同情的眼光送出去,仍然得小心聽著那科長呼喚。他猜想科長今天必定有什麼話對他說,而所說到的又必與自己職務相關;就略顯矜持的坐在自己位置上,且準備著問題一發生時,如何就可以在一句反質言語中,做到仿佛一擊使這科長感到難堪的辦法。 這些無語的憤怒,這些愚而不智的計劃,在科長那一面說來,當然是意外,決沒料想到。 同事之一被科長「周同志,周同志」的喊過去,把科長請客單一疊拿上手,退回原處後,咯咯咯咯的磨著墨,硯石就在桌上發著單調的極端無聊的聲音。事情不要他作,其中好象就有一種特別原因,他把這原因仍然放到自己要停職那一件事上去。他明白科長是××××而他卻是××。科長口上喊他「同志」,就象出於十分勉強。 過了許久,送文件的公丁還不曾回來,與往日情形似乎稍稍不同。 科長揚揚長長走過三樓副理事長室去了。 他聽科長皮鞋聲音已上了樓梯,就叫喚坐在前面的同事:「周同志,又是請客帖子?」 「王同志,哈,這一疊!」說時這辦事人舉起那未曾寫過的請客帖,眉毛略皺,表示接受這份意外差事近於小小冤屈。 「請他些什麼人?」 「誰知道,讓我念念罷。」這人就把請客柬一紙總單念著:「王處長仙舟,周團長篷甫,宋委員次珊……好熱鬧,下星期四,七點半,這一場熱鬧恐怕要兩個月薪水罷。」 他聽同事數著客單上的名字,且望到這同志兼同事臉上的顏色,不知如何一來卻對這人也生出種極大反感。便顯得略略生氣的說:「周同志,這事你可做可不做,為什麼不拒絕?」 周同志笑著,好象不明白他說拒絕的理由。他對那同志臉上望了一會,再低頭自己把硯腹注了多量的水,露著肘,咯咯咯咯磨起墨來了。他用力磨墨,不許自己想別的事。一會兒,科長回來了,公丁也回來了。還依然用力把墨磨著。 科長像是剛從副理事長處來,對他有一種不利處置,故意作成和氣異常的樣子,把公文親自送到他桌邊來。若在往日,這種事他將引為一種榮寵,今天卻不以為意。 科長說:「王同志,你今天有什麼事情在心上,好象不大高興?」 他斜眼看了科長一眼,表示不需要這種無用安慰。 科長不以為意,又像是故意取笑他,「王同志,我聽理事長說,你要調到稽查股。這是升級,你不知道麼?」 「升級麼,要走就走。我姓王的追隨總理革命十年,什麼不見過——」象有什麼東西梗在喉邊,說不下去了。 他顯然是在同科長開始作一種反抗,大有一切「拉倒」的神氣。可是科長卻故作夷然無事,笑著說,「王同志,升級是可喜可賀的事!」 那個在寫請客柬的同事聽到了,記起先前他所說的要走的話,暫時放下了工作。「王同志,科長說您高升,這應當是真事。」 他回過頭來看著寫請客單的周同志,努力裝著一種近於報仇的刻毒樣子,毫不節制自己的感情說,「我又不會巴結人,幫人白盡過義務,哪裡會得人在上司前保舉!」 「王同志,你怎麼的……」 「我怎麼?你說我怎麼的?姓王的頂天立地,身家清白,不吸鴉片煙,不靠裙帶……」科長說:「王同志,你今天怎麼……」「總而言之,要走就走,誰也不想混在這裡養老,把這差事當鐵飯碗。」 辦公室空氣驟見緊張,使三個人心中都非常不安。那年青科長,對這辦事員今天的脾氣覺得異常,還以為是先前說到升級使他疑心受了譏笑,以為說他是運動旁人的結果。寫請客柬的周同志,則以為王同志是在譏誚他代科長辦私事。至於他自己呢,又以為是兩人皆知道了他行將停職,故意把被叫到稽查股問話的事情提出來,作為開心嘲笑。 風波無端而來,使三人都誤會了。年青的科長,不想再在這不愉快事情上加以解釋,覺得這小辦事員沒有受過多少教育,不能在分派公文外多談一句話,就氣勢不凡的坐到自己桌上辦公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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