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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園(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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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歲的生日,作母親的為兒子備了一桌特別酒席,到晚來兩人對坐飲酒。窗外就是菜園,時正十二月,大雪剛過,園中一片白。已經摘下還未落窖的白菜,全成堆的在園中,白雪蓋滿,正象一座座大墳。還有尚未收取的菜,如小雪人,成隊成排站立雪中。母子二人喝了一些酒,談論到今年大雪同菜蔬,蘿蔔白菜皆須大雪始能將味道轉濃,把窗推開了。 窗開以後,園中一切都收入眼底。 天色將暮,園中靜靜地。雪已不落了,也沒有風。上半日在菜畦覓食的黑老鴰,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母親說:「今年這雪真好!」 「今年剛十二月初,這雪不知還有多少次落呢。」 「這樣雪落下人不冷,到這裡算是希奇事。北京這樣一點點雪可就太平常了。」 「北京聽說完全不同了。」 「這地方近十年也變得好厲害!」 這樣說話的母親,想起二十年來在本地方住下的經過人事變遷,她於是喝了一口酒。 「你今天滿二十二歲,太爺過世十八年,民國反正十五年,不單是天下變得不同,就是我們家中,也變得真可怕。我今年五十,人也老了。總算把你教養成人,玉家不至於絕了香火。你爹若在世,就太好了。」 在兒子印象中只記得父親是一個手持「京八寸」人物。那時吸紙煙真有格,到如今,連做工的人也買美麗牌,不用火鐮同煙杆了。這一段長長的日子中,母親的辛苦從家中任何一事皆可知其一二。如今兒子也教養成人了,二十二歲,命好應有了孫子。聽說「母親也老了」這類話的少琛,不知如何,忽想起一件心事來了。他蓄了許久的意思今天才有機會說出。他說他想過北京。 北京方面他有一個舅父,宣統未出宮以前,還在宮中做小管事,如今聽說在旂章胡同開鋪子,賣冰,賣西洋點心,生意不惡。 聽說兒子要到北京去,作母親的似乎稍稍吃了一驚。這驚訝是兒子料得到的,正因為不願意使母親驚訝,所以直到最近才說出來。然而她也掛念著那胞兄的。 「你去看看你三舅,還是做別的事?」 「我想讀點書。」 「我們這人家還讀什麼書?世界天天變,我真怕。」 「那我們倆去!」 「這裡放得下嗎?」 「我去三個月又回來,也說不定。」 「要去,三年五年也去了。我不妨礙你。你希望走走就走走,只是書,不讀也不什麼要緊。做人不一定要多少書本知識。象我們這種人,知識多,也是災難!」 這婦人這樣慨乎其言的說後,就要兒子喝一杯,問他預備過年再去還是到北京過年。 兒子說趕考試,還是年前走好,且趁路上清靜,也極難得。 雖然母親同意遠行,卻認為不必那麼忙,因此到後仍然決定正月十五以後再離開母親身邊。把話說過,回到今天雪上來了,母親記起忘了的一樁事情,她要他送一壇酒給做工人,因為今天不是平常的日子。 不久過年了。 過了年,隨著不久就到了少琛動身日子了。信早已寫給北京的舅父,於是坐了省河小轎,到長沙市坐車,轉武漢,再換火車,到了北京。 時間過了三年。 在這三年中,玉家菜園還是玉家菜園。但漸漸的,城中便知道玉家少主人在北京大學讀書,極其出名的事了。其中經過自然一言難盡,瑣碎到不能記述。然而在本城,玉家白菜還是十分出色。在家中一方面稍稍不同了的,是作兒子的常常寄報紙回來,寄新書回來,作母親的一面仍然管理菜園的事務,兼餵養一群白色母雞。自己每天無事時,便抓玉米喂雞,與雞雛玩,一面讀從北京所寄來的書報雜誌。母親雖然五十多歲,一切書報扇起二十歲年青學生的種種,母親有時也不免有些幻夢。 地方一切新的變故甚多,隨同革命,北伐……於是許多青壯年死到野外。在這過程中也成長了一些志士英烈,也出現一批新官舊官……於是地方的黨部工會成立了……於是「馬日事變」年青人殺死了,工會解散,黨部換了人……於是北京改成了北平。 地方改了北平,北方已平定,仿佛真命天子出世,天下快太平了。在北平的兒子,還是常常有信來,寄書報則稍稍少了一點。 在本城的母親,每月寄六十塊錢去,同時寫信總在告給身體保重以外順便問問有不有那種合意的女子可以訂婚。母親年紀漸老,自然對於這些事也更見其關心。三年來的母親,還是同樣的不失林下風度。因兒子的緣故,多知了許多時事,然而一切外形,屬美德的,沒有一種失去。且因一種方便,兩個工人得到主人的幫助,都接親了。母親把這類事告給兒子時,兒子來信說這樣作很對。 兒子也來過信,說是母親不妨到北平看看,把菜園交給工人。雖說菜園的事也不一定放不下手,但不知如何,這老年人總不曾打量過北行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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