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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與舊(2)


  城樓上另外還駐紮了一排正規兵士,擔負守城責任。全城兵士早已改成新式編制。老戰兵卻仍然用那個戰兵名義,每到月底就過苗防屯務處去領取一兩八錢銀子,同一張老式糧食券。銀子作價折錢,糧食券憑券換八鬥四升毛穀子。他的職務是早晚開閉城門,親自動手上閂下鎖。

  他會喝一杯酒,因此常到楊屠戶案桌邊去談談,吃豬脊髓汆湯下酒。到沙回回屠案邊走一趟,帶一個羊頭或一副羊肚子回家。他懂得點藥性,因此什麼人生皰生瘡托他找藥,他必很高興出城去為人采藥。他會釣魚,也常常一個人出城到碾壩上長潭邊去釣魚,把魚釣回來燜好,就端缽頭到城樓上守城兵士夥裡吃喝,大吼幾聲五魁八馬。

  大六月三伏天,一切地方熱得同蒸籠一樣,他卻躺在城樓上透風處打鼾。兵士們打拳練「國術」,弄得他心癢手癢時,便也拿了那個古董盾牌,一個人在城上演「奪槊」「砍拐子馬」等等老玩意兒。

  城下是一條長河,每天有無數婦人從城中背了竹籠出城洗衣,各蹲在河岸邊,揚起木杵擣衣。或高卷褲管,露出個白白的腳肚子,站在流水中沖洗棉紗。河上游一點有一列過河的跳石,橫亙河中,同條蜈蚣一樣。凡從苗鄉來作買賣的,下鄉催租上城算命的,割馬草的,販魚秧的,跑差的,收糞的,連牽不斷從跳石上通過,終日不息。對河一片菜園,全是苗人的產業,綠油油的菜圃,分成若干整齊的方塊,非常美觀。菜園盡頭就是一段山岡,樹木鬱鬱蒼蒼。有兩條大路,一條翻山走去,一條沿河上行,皆進逼苗鄉。

  城腳邊有片小小空地,是當地賣柴賣草交易處,因此有牛雜碎攤子,有粑粑江米酒攤子。並且還有幾個打鐵的架棚砌爐作生意,打造各式鐮刀,砍柴刀,以及黃鱔尾小刀,專和鄉下來城賣柴賣草人作生意。

  老戰兵若不往長潭釣魚,不過楊屠戶處喝酒,就坐在城頭那尊廢銅炮上看人來往。或把臉掉向城裡,可望見一個小學校的操坪同課堂。那學校為一對青年夫婦主持,或上堂,或在操坪裡玩,城頭上全望得清清楚楚。小學生好象很歡喜他們的先生,先生也很歡喜學生。那個女先生間或把他們帶上城頭來玩,見到老戰兵盾牌,女的就請老戰兵舞盾牌給學生看。(學生對於那個用牛皮作成繪有老虎眉眼的盾牌,充滿驚奇與歡喜,這些小學生知道了這個盾牌後,上學下學一個個悄悄的跑到老戰兵家裡來看盾牌,也是常有的事。)有時小學生在坪子裡踢球,老戰兵若在城上,必大聲呐喊給輸家「打氣」。

  有一天,又是一個霜降節前,老戰兵大清早起來,看看天氣很好,許多人家都依照當地習慣大掃除,老戰兵也來一個全家大掃除。卷起兩隻衣袖,頭上包了塊花布帕子,把所有家業搬出屋外,下河去提了好些水來將家中板壁一一洗刷。

  工作得正好時,守城排長忽然走來,要他拿了那把短刀趕快上衙門裡去,衙門裡人找他有要緊事。

  他到了衙署,一個掛紅帶子的值日副官,問了他幾句話後,要他拉出刀來看了一下,就吩咐他趕快到西門外去。

  一切那麼匆促,那麼亂,老戰兵簡直以為是在夢裡。正覺得人在夢裡,他一切也就含含糊糊,不能加以追問,便當真跑到西門外去。到了那兒一看,沒有公案,沒有席棚,看熱鬧的人一個也沒有。除了幾隻狗在敞坪裡相咬以外,只有個染坊中人,挑了一擔白布,在幹牛屎堆旁歇憩。一切全不象就要殺人的情形。看看天,天上白日朗朗,一隻喜鵲正曳著長尾喳喳喳喳從頭上飛過去。

  老戰兵想,「這年代還殺人,真是做夢嗎?」

  敞坪過去一點有條小小溪流,幾個小學生正在水中拾石頭捉蝦子玩,各把書包擱在幹牛糞堆上。老戰兵一看,全是北門裡小學校的學生,走過去同他們說話:「還不趕快走,這裡要殺人了!」

  幾個小孩子一齊抬起頭來笑著:

  「什麼,要殺誰?誰告訴你的?」

  老戰兵心想,「真是做夢嗎?」看看那染坊曬布的正想把白布在坪中攤開,老戰兵又去同他說話:「染匠師傅,你把布拿開,不要在這裡曬布,這裡就要殺人!」

  染匠師傅同小學生一樣,毫不在意,且同樣笑笑的問道:「殺什麼?你怎麼知道?」

  老戰兵心想,「當真是夢麼?今天殺誰,我怎麼知道?當真是夢,我見誰就殺誰。」

  正預備回城裡去看看,還不到城門邊,只聽得有喇叭吹衝鋒號,當真要殺人了。隊伍已出城,一轉彎就快到了。老戰兵迷迷胡胡趕忙向坪子中央跑去。一會子隊伍到了地,匆促而沉默的散開成一大圈,各人皆舉起槍來向外作預備放姿勢,果然有兩個年紀輕輕的人被綁著跪在坪子裡。並且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臉色白僵僵的。一瞥之下,這兩個人臉孔都似乎很熟悉,匆遽間想不起這兩人如此面善的理由。一個騎馬的官員,手持令箭在圈子外土阜下監斬。老戰兵還以為是夢,迷迷胡胡走過去向監斬官請示。另外一個兵士,卻拖他的手,「老傢伙,一刀一個,趕快趕快!」

  他便走到人犯身邊去,擦擦兩下,兩顆頭顱都落了地。見了噴出的血,他覺得這夢快要完結了,一種習慣的力量使他記起三十年前的老規矩,頭也不回,拔腳就跑。跑到城隍廟,正有一群婦女在那裡敬神,廟祝嘩嘩的搖著籤筒。老戰兵不管如何,一沖進來爬在地下就只是磕頭,且向神桌下鑽去。廟裡人見著那麼一個人,手執一把血淋淋的大刀,以為不是謀殺犯也就是殺老婆的瘋子,嚇得要命,忙跑到大街上去喊叫街坊。

  一會兒,從法場上追來的人也趕到了,同大街上的閒人七嘴八舌一說,都知道他是守北門城的老頭子,都知道他殺了人,且同時斷定他已發了瘋。原來城隍廟的老廟祝早已死了,本城人年長的也早已死盡了,誰也不注意到這個老規矩,誰也不知道當地有這個老規矩了。

  人既然已發瘋,手中又拿了那麼一把凶刀,誰進廟裡去,說不定誰就得挨那麼一刀,於是大家把廟門即刻倒扣起來,想辦法準備捕捉瘋子。

  老戰兵躲在神桌下,只聽得外面人聲雜亂,究竟是什麼原因完全弄不明白。等了許久,不見縣知事到來,心裡極亂,又不知走出去好還是不走出去好。

  再過一會兒,聽到廟門外有人拉槍機柄,子彈上了紅槽。

  又聽到一個很熟悉的婦人聲音說,「進去不得,進去不得,他有一把刀!」接著就是那個副官聲音,「不要怕,不要怕,我們有槍!一見這瘋子,儘管開槍打死他!」

  老戰兵心中又急又亂,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迷迷胡胡的想,「這真是個怕人的夢!」

  接著就有人開了廟門,在門前大聲喝著,卻不進來。且依舊扳動槍機,儼然即刻就要開槍的神氣。許多熟人的聲音也聽得很分明。其中還有一個皮匠說話。

  又聽那副官說,「進去!打死這瘋子!」

  老戰兵急了,大聲嚷著:「嗨嗨!城隍老爺,這是怎麼的!

  這是怎麼的!」外邊人正嚷鬧著,似乎誰也不聽見這些話。

  門外兵士雖吵吵鬧鬧,誰都是性命一條,誰也不敢冒險當先闖進廟中去。

  人叢中忽然不知誰個厲聲喊道:「瘋子,把刀丟出來,不然我們就開槍了!」

  老戰兵想,「這不成,這夢做下去實在怕人!」他不願意在夢裡被亂槍打死。他實在受不住了,接著那把刀果然啷的一聲響拋到階沿上去了,一個兵士冒著大險搶步而前,把刀撿起。其餘人眾見兇器已得,不足畏懼,齊向廟中一擁而進。

  老戰兵於是被人捉住,胡胡塗塗痛打了一頓,且被五花大綁起來吊在廊柱上。他看看遠近圍繞在身邊象有好幾百人,自己還是不明白做了些什麼錯事,為什麼人家把他當瘋子,且不知等會兒有什麼結果。眼前一切已證明不是夢,那麼剛才殺人的事也應當是真事了。多年以來本地就不殺人,那麼自己當真瘋了嗎?一切疑問在腦子裡轉著,終究弄不出個頭緒。

  有個人閃不知從老戰兵背後傾了一桶髒水,從頭到腳都被髒水淋透。大家哄然大笑起來。老戰兵又驚又氣,回頭一看,原來捉弄他的正是本城賣臭豆豉的王跛子,倒了水還正咧著嘴得意哩。老戰兵十分憤怒,破口大駡:「王五,你個狗肏的,今天你也來欺侮老祖宗!」

  大家又哄然笑將起來。副官聽他的說話,以為這瘋子被水澆醒,已不再痰迷心竅了,方走近他身邊,問他為什麼殺了人,就發瘋跑到城隍廟裡來,究竟見了什麼鬼,撞了什麼邪氣。

  「為什麼?你不明白規矩?你們叫我辦案,辦了案我照規矩來自首,你們一群人追來,要槍斃我,差點兒我不被亂槍打死!你們做得好,做得好,把我當瘋子!你們就是一群鬼。

  還有什麼鬼?我問你!」

  當地軍部玩新花樣,處決兩個共產黨,不用槍決,來一個非常手段,要守城門的老劊子手把兩個人斬首示眾。可是老戰兵卻不明白衙門為什麼要他去殺那兩個年青人。那一對被殺頭的,原來就是北門裡小學校兩個小學教員。

  小學校接事的還不來,北門城管鎖鑰的職務就出了缺——老戰兵死了。全縣城軍民各界,於是流行著那個「最後一個劊子手」的笑話,無人不知。並且還依然傳說,那傢伙是痰迷心竅白日見鬼嚇死的。

  一九三五年夏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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