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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2)


  我們所駐在的市鎮,並不十分熱鬧,但比起湘邊各小城市,卻另有一種風味。這裡只四條大街,中央一個鼓樓操縱全城。這裡如其他地方一樣,有藥鋪同煙館,有賭博地方同喝酒地方。我每天差不多都同這個有殘疾的號兵在一處過活,出去時總在一塊,喝酒兩人幫忙,賭博兩人拉伴平分。

  若果部隊不開拔,這年青人仍然有一切當兵人的幸福。凡是一個兵士能做到的事,他仍然可以有分。他要到那些有年青婦人的住處去,婦人們都不敢得罪他。他坐上桌子賭五十文一注的二十一點撲克,別人也不好意思行使欺騙。他要吹號,凡是在過去沒有趕得過他的,如今還是不會超過他。大家知道這個號兵的不幸,還不約而同的幫助這個人。

  但他的性情,在我看來,有些地方卻變了。他是一個號兵,照例一個號兵,對於他的喇叭應當有一種特殊嗜好,無事時到各處走去,喇叭總不能離身。他一定還是一個動作敏捷活潑喜事的人。他可以在晨光熹微中,爬到後山頭或城堡上去試音,到了夜裡,還要在月光下奏他的曲子,同遠遠的另一連互相唱和。別的連上的號手,在逢場時節,還各人穿了整齊的制服,排隊到場上遊行,成列的對本城人有所炫耀,說不定其中就有意外的幸運發生,給那些藏在腰門後面,露出一個白白額角同黑亮眼睛的婦女們注了意。還有,他若是行動自由而且方便,拿喇叭到山上去吹,會有多少小孩子,帶著微微的害怕,圍攏來欣賞這大人物的藝術,他就可以同那些小孩子成立一種友誼。慢慢地,他就得到許多小朋友了。

  屬￿號兵分外的好處,一切都完了。他僅有的只是一點分內的職務。平時好動喜事的他,有點兒陰鬱,有點兒可憐。

  他的腳已經瘸了。連長當人面前就大聲的喊瘸子。為了一種方便,為了在辨別上容易認出,自從這號兵一瘸,大家都在他的號兵名字加上了「瘸子」兩字,本連火夫也有了這一種權利對這個人存輕視心,輕輕的互相批評這不幸的人,且背地裡學這人的行動作為娛樂。

  在先,對於號兵的職務,他仍然如一個好人一樣,按時站在祠堂門外,或內面殿堂前石階上,非常興奮的吹他的喇叭。後來因為本連補下一個小副手,等到小號兵已經能夠較正確的吹完各樣曲子時,他就不常按時服務了。

  他同我每天都到南街一個賣豆腐的人家去,坐在那大木長凳上,看鋪子裡年青老闆推漿打豆腐。這鋪子對面是一個郵政代辦所,一家比本城各樣鋪子還闊氣的房子,從對街望去,看得見鋪子裡油黃大板壁上掛的許多字畫,許多貼金灑金的對聯。最初來的那一天,我們所見到的那兩隻白色大狗,就是這人家所豢養的東西。這狗每天蹲在門前,遇熟人就站起身來玩一陣,後來聽到一個人的叫喚,便顯得匆匆忙忙,走到有金魚缸的門裡天井去了。

  我們難道是靠著白吃一碗豆漿,就成天來賴到這鋪子裡面麼?我們難道當真想要同著年青老闆結拜兄弟,所以來同這個人要好麼?

  我們來到這裡有別的原因。但是,兩個兵士,一個是廢人,一個雖然被人家派為什長,站班時能夠走出隊伍來喊報名,在弟兄中有一種權利,在官長方面也有一種權利,儼然是一個預備軍官,更方便處是可以隨意用各樣希奇古怪的名稱,辱駡本班的火夫,作為脾氣不好時節的洩氣方法。可是一到外面,還有什麼威武可說?一個班長,一連有十個或十二個,一營有三十六個,一團就有一百以上。什長的肩領章,在我們這類人身上,只是多加一層責任罷了。一個兵士的許多利益,因為是班長,卻無從得到了。一個兵士有許多放肆處,一個班長也不許可了。

  若有人知道作戰時班長同排長的責任,誰也將承認班長的可憐憫了。我到這兒是不以班長自居的,我擅用了一個兵士的權利,來到這豆腐鋪。雖然我們每天總不拒絕由那個單身的強健的年青人手裡,接過一碗豆漿來喝,我們可不是為吃豆漿而上門的。我們兩人原來都看中了那兩隻白狗,同那狗的女主人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句話恰象為我們說的。

  說起這女人真是一個標緻的動物!在我生來還不曾見到有第二個這樣的女子。我看過許多師長的姨太太,許多女學生。第一種人總是娼妓出身,或者做了太太,樣子變成娼妓。

  第二種人壯大得使我們害怕,她們跑路,打球,做一些別的為我們所猜想不到的事情,都變成了水牛。她們都不文雅,不窈窕。至於這個人呢,我說不出完全合意的是些什麼地方,可是不說謊,我總覺得這是一朵好花,一個仙人。

  我們一面服從營規,來時服從自己的欲望,在這城裡我們不敢撒野,我們卻每天到這豆腐鋪子裡來坐下。來時同年青老闆談天,或者幫助他推磨,上漿,包豆腐,一面就盼望那女人出門玩時,看一看那模樣。我們常常在那二門天井大魚缸邊,望見白衣一角,心就大跳,血就在全身管子裡亂竄亂跑。我們每天想方設法花錢買了東西,送給那兩隻狗吃,同它們要好。在先,這兩個畜生竟象知道我們存心不良,送它們的東西嗅了一會就走開了。但到後來這東西由豆腐鋪老闆丟過去時,兩條狗很聰明的望了一下老闆,好象看得出這並不是毒藥,所以吃下了。

  為什麼我們要在這無希望的事業上用心,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按照我們的身分,我們即或能夠同這個人家的兩條狗要好,也仍然無從與那狗主人接近。這人家是本地郵政代辦所的主人,也就是這小城市唯一的紳士,他是商會的會長,鋪子又是本軍的兌換機關。時常請客,到此赴席的全是體面有身分的人物,團長同營長,團副官,軍法,軍需無不在常平常時節,也常常見營部軍需同書記官到這鋪子裡來玩,同那主人吃酒打牌。

  我們從豆腐鋪老闆口上,知道那女人是會長最小的姑娘,年紀還只有十五歲。我們知道一切無望了,還是每天來坐到豆腐鋪裡,找尋方便,等候這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出外來,只要看看那明豔照人的女人一面,我們就覺得這一天大快樂了。

  或者一天沒有機會見到,就是單聽那脆薄聲音,喊叫她家中所豢養狗的名字,叫著大白二白,我們仿佛也得到了一種安慰。我們總是癡癡的注想到那魚缸,因為從那裡常常可見到白色或蔥綠色衣角,就知道那個姑娘是在家中天井裡玩。

  時間略久,那兩隻狗同我們做了朋友,見我們來時,帶著一點謹慎小心的樣子,走過豆腐鋪來同我們玩。我們又恨這畜生又愛這畜生,因為即或玩得很好,只要聽到那邊喊叫,就離開我們走去了。可是這畜生是那麼馴善,那麼懂事!不拘什麼狗都永遠不會同兵士要好的,任何種狗都與兵士作仇敵,不是乘隙攻擊,就是一見飛跑;只有這兩隻狗竟當真成了我們的朋友。

  豆腐鋪老闆是一個年青人,強健堅實,沉默少言,每天愉快的作工,同一切人做生意,晚上就關了店門睡覺。看樣子好象他除了守在鋪子面前,什麼事情也不理,除了做生意,什麼地方也不去,初初看來竟不知道這人什麼時候吃飯,什麼時候去買辦他制豆腐的黃豆。他雖不大說話,可是一個主顧上門時節,他總不至疏忽一切的對答。我們問他所有不知道的事情時,他答應得也非常滿意。

  我們曾邀約他喝過酒,等到會鈔時,走到櫃上去算賬,卻聽說豆腐老闆已先付了賬。第二次我們又請他去,他就毫不客氣的讓我們出錢了。

  我們只知道他是從鄉下搬來的,間或也有鄉下親戚來到他的鋪子裡,看那情形,這人家中一定也不很窮。他生意做得不壞,他告訴我說,他把積下的錢都寄回鄉下去。問他是不是預備討一個太太,他就笑著不說話。他會唱一點歌,嗓子很好,聲音調門都比我們營裡人高明。他又會玩一盤棋,人並不識字,「車」「馬」「象」「士」卻分得很清楚。他做生意從未用過賬簿,但賒欠來往數目,都能用記憶或別的方法記著,不至於錯誤。他把我們當成朋友看待,不防備我們,也不諂諛我們。我們來到他的鋪子裡,雖然好象單為了看望那商會會長的小姑娘,但若沒有這樣一個同我們合得上的主人,我們也不會不問晴雨到這鋪子裡混了!

  我同到我那同伴瘸腳號兵,在他豆腐鋪裡談到對面人家那姑娘,有時免不了要說出一些粗話蠢話,或者對於那兩隻畜生,常常做出一點可笑的行為,這個年青老闆總是微笑著,在他那微笑中我們雖看不出什麼惡意,卻似乎有點秘密。我便說:「你笑什麼?你不承認她是美人麼?你不承認這兩隻狗比我們有福氣麼?」照例這種話不會得到回答。即或回答了,他仍然只是忠厚誠實而幾幾乎還象有點女性害臊神氣的微笑。

  「為什麼還好笑?你們鄉下人,完全不懂美!你們一定歡喜大奶大臀的婦人,歡喜母豬,歡喜水牛。這是因為你不知道美,不知道好看的東西。」

  有時那跛子號兵,也要說:「娘個狗,好福氣!」且故意窘那豆腐鋪老闆,問他願不願意變成一隻狗,好得到每天與那小姑娘親近的機會。

  照例到這些時節,年青人便紅著臉一面特別勤快的推磨,一面還是微笑。

  誰知道這是什麼意思?誰又一定要追尋這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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