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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愛惜鼻子的朋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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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民國十六年,革命軍北伐攻下武漢後,兩湖方面黨的勢力無處不被侵入。小縣小城無不建立了黨的組織,當地小學教員照例十分積極成為黨的中堅分子。燒木偶,除迷信,領導小學生開會遊行,對本地土豪劣紳刻薄商人主張嚴加懲罰,打廟裡菩薩破除迷信,便是小縣城黨部重要工作。當地防軍頭目同縣知事,處處事事受黨的挾制,雖有實力卻不敢隨便說話。那個姓楊的同姓韓的朋友,適在本縣做小學教員。 兩人在這個小小縣城裡,居然燃燒了自己的血液,在這一種莫名其妙的情形中,成了黨的台柱。加上了個姓劉的特派員的支持,一切事都毫無顧忌,放手做去。工作的狂熱,代為證明他們對這個問題認識得還如何天真。必然的變化來了,各處清黨運動相繼而起。軍事領袖得到了懲罰活動分子的密令,十分客氣把兩個人從課室中請去縣裡開會,剛到會場就宣佈省裡指示,剝了他們的衣服,派一排兵士簇擁出西門城外砍了。 那個近視眼朋友,北伐軍剛到湖南,就入長沙黨務學校受訓練,到北伐軍奠定武漢,長江下游軍事也漸漸得手時,他也成為毛委員的小助手,身穿了一件破爛軍服,每日跟隨著委員各處跑,日子過得充滿了狂熱與興奮。他當真有意識在做候補「偉人」了。這朋友從三一軍政治部一個同鄉處,知道我還困守在北京城,只是白日做夢,想用一支筆奮鬥下去,打出個天下。就寫了個信給我: 大爺,你真是條好漢!可是做好漢也有許多地方許多事業等著你,為什麼盡捏緊那支筆?你記不記得起老朋友那條鼻子?不要再在北京城寫什麼小說,世界上已沒有人再想看你那種小說了。到武漢來找老朋友,看看老朋友怎麼過日子吧?你放心,想唱戲,一來就有你戲唱。從前我用腳踢牛屎,現在一切不同了,我可以踢許多許多東西了。…… 他一定料想不到,這一封信就差點兒把我踢入北京城的監獄裡。收到這信後我被查公寓的憲警麻煩了四五次,詢問了許多蠢話,抖氣把那封信燒了。我當時信也不回他一個。我心想:「你不妨依舊相信你那條鼻子,我也不妨仍然迷信我這一隻手,等等看,過兩年再說吧。」不久寧漢左右分裂,清黨事起,萬千青年人就從此失了蹤,不知道往什麼地方去了。我在武漢一些好朋友,如顧千里、張采真……也從此在人間消失了。這個朋友的消息自然再也得不到了。 …… 我聽許多人說及北伐時代兩湖青年對革命的狂熱。我對於政治缺少應有理解,也並無有興味,然而對於這種民族的狂熱感情卻懷著敬重與驚奇。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願意多知道一點點。估計到這種狂熱雖用人血洗過了,被時間漂過了,現在回去看看,大致已看不出什麼痕跡了。然而我還以為即或「人性善忘」,也許從一些人的歡樂或恐怖印象裡,多多少少還可以發現一點對我說來還可說是極新的東西。回湖南時,因此抱了一種希望。 在長沙有五個同鄉青年學生來找我,在常德時我又見著七個同鄉青年學生,一談話就知道這些人一面正被「殺人屠戶」提倡的讀經打拳政策所困惑,不知如何是好。一面且受幾年來國內各種大報小報文壇消息所欺騙,都成了頹廢不振猥瑣庸俗的人物,一見我別的不說,就提出四十多個「文壇消息」要我代為證明真偽。都不打算到本身能為社會做什麼,願為社會做什麼。對生存既毫無信仰,卻對於三五稍稍知名或善於賣弄招搖的作家那麼發生濃厚興味。且皆想做詩人,隨隨便便寫兩首詩,以為就是一條出路。從這些人推測將來這個地方的命運,我儼然洞燭著這地方從人的心靈到每一件小事的糜爛與腐蝕。這些青年皆患精神上的營養不足,皆成了綿羊,皆怕鬼信神。一句話,完了。 過辰州時幾個青年軍官燃起了我另外一種希望。從他們的個別談話中,我得到許多可貴的見識。他們沒有信仰,更沒有幻想,最缺少的還是那個精神方面的快樂。當前嚴重的事實緊緊束縛他們,軍費不足,地方經濟枯竭,環境尤其惡劣。他們明白自己在腐爛、分解,在我面前就毫不掩飾個人的苦悶。他們明白一切,卻無力解決一切。然而他們的身體都很康健,那種本身覆滅的憂慮,會迫得他們去振作。他們雖無幻想,也許會在無路可走時接受一個幻想的指導。他們因為已明白習慣的統治方式要不得,機會若許可他們向前,這些人界于生存與滅亡之間,必知有所選擇!不過這些人平時也看報看雜誌,因此到時他們也會自殺,以為一切毫無希望,用頹廢身心的狂嫖濫賭而自殺! 我的旅行到了離終點還有一天路程的塔伏,住在一家橋頭小客店裡。洗了腳,天還未黑。店主人正告給我當地有多少人家,多少煙館。忽然聽得橋東人聲嘈雜,小隊人馬過後,接著是一乘京式三頂拐轎子,一行人等停頓在另外一家客店門前。我知道大約是什麼委員,心中就希望這委員是個熟人,可以在這荒寒小地方談談。我正想派隨從虎雛去問問委員是誰。料不到那個人一下橋,臉還不洗,就走來了。一個匣子炮護兵指定我說:「您姓沈嗎?局長來了!」我看到一個高個子瘦人,臉上精神飽滿,戴了副玳瑁邊近視眼鏡,站在我面前,伸出兩隻瘦手來表示要握手的意思。我還不及開口,他就嚷著說: 「大爺,你不認識我,你一定不認識我,你看這個!」他指著鼻子哈哈大笑起來。 「你不是印瞎子?」 「大爺,印瞎子是我!」 我認識那條體面鼻子,原來真是他!我高興極了。問起來我才明白他現在是烏宿地方的百貨捐局長,這時節正押解捐款回城。未到這裡以前,先已得到偵探報告,知道有個從北方來姓沈的人在前面,他就斷定是我。一見當真是我,他的高興可想而知。 我們一直談到吃晚飯。飯後他說我們可以談一個晚上,派護兵把他寶貴的煙具拿來。裝置煙具的提籃異常精緻,真可以說是件貴重美術品。煙具陳列妥當後,因為我對於煙具的讚美,他就告我這些東西的來源,那兩支煙槍是貴州省主席李曉炎的,煙燈是川軍將領湯子模的,煙匣是黔省軍長王文華的,打火石是雲南雞足山……原來就是這些小東西,都各有出處,也各有歷史或藝術價值,也是古董。 至於提籃呢,還是貴州省一個煙幫首領特別定做送給局長的,試翻轉籃底一看,原來還很精巧的織得有幾個字!問他為什麼會玩這個,他就老老實實的說明,北伐以後他對於鼻子的信仰已失去,因為吸這個,方不至於被人認為那個,胡亂捉去那個這個的。說時他把一隻手比擬在他自己頸項上,做出個哢嚓一刀的姿勢,且搖頭否認這個解決方法。他說他不是阿Q,不歡喜這種「熱鬧」。 我們於是在這一套名貴煙具旁談了一整晚話,當真好像讀了另外一本《天方夜譚》,一夜之間使我增長了許多知識,這些知識可謂稀有少見。 此後把話討論到他身上那件玄狐袍子的價錢時,他甩起長袍一角,用手撫摸著那美麗皮毛說: 「大爺,這值三百六十塊袁頭,好得很!人家說:『瞎子,瞎子,你年紀還不到三十歲,穿這樣厚狐皮會燒壞你那把骨頭。』好吧,燒得壞就讓他燒壞吧。我這性命橫順是撿來的,不穿不吃做什麼。能多活三十年,這三十年也算是我多賺的。」 我把這次旅行觀察所得同他談及,問他是不是也感覺到一種風雨欲來的預兆。而且問他既然明白當前的一切,對於那個明日必須如何安排?他就說軍隊裡混不是個辦法,占山落草也不是出路。他想寫小說,想戒了煙,把這套有歷史的寶貝煙具送給中央博物院,再跟我過上海混,同茅盾老舍搶一下命運。他說他對於腦子還有點把握。只是對於自己那只手,倒有點懷疑,因為六年來除了舉起煙槍對準火口,小楷字也不寫一張了。 天亮後大家預備一同動身,我約他到城裡時邀兩個朋友過姓楊姓韓的墳上看看。他仿佛吃了一驚,趕忙退後一步,「大爺,你以為我戒了煙嗎?家中老婆不許我戒煙。你真是……從京裡來的人,簡直是個京派。什麼都不明白。入境問俗,你真是……」我明白他的意思。估計他到城裡,也不敢獨自來找我。我住在故鄉三天,這個很可愛的朋友,果然不再同我見面。 …… 【原載1935年5月《水星》二卷二期】 一九四零年一月二十一日校後二節。黃昏,天空淡白,山樹如黛。微風搖曳尤加利樹,如有所悟。 五月八日校正數處。腳甚腫痛,天悶熱。 十月一日在昆明重校。時市區大轟炸,毀屋數百棟。 一九八零年一月兆和校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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