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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個軍官與一個煤礦工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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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河弄船人有兩句口號,旅行者無人不十分熟習。那口號是:「走盡天下路,難過辰溪渡。」事實上辰溪渡也並不怎樣難過,不過弄船人所見不廣,用縱橫長約千里路一條辰河與七個支流小河作準,因此說出那麼兩句天真話罷了。地險人蠻卻為一件事實。但那個地方,任何時節實在是一個令人神往傾心的美麗地方。 辰溪縣的位置,恰在兩條河流的交匯處,小小石頭城臨水倚山,建立在河口灘腳崖壁上。河水深到三丈尚清可見底。河面長年來往著湘黔邊境各種形體美麗的船隻。山頭為石灰岩,無論晴雨,總可見到燒石灰人窯上飄揚的青煙與白煙。房屋多黑瓦白牆,接瓦連椽緊密如精巧圖案。對河與小山城成犄角,上游是一個三角形小阜,阜上有修船造船的幹塢與寬坪。位在下游一點,則為一個三角形黑色山岨,瀕河拔峰,山腳一面接受了沅水激流的沖刷,一面被麻陽河長流的淘洗,岩石玲瓏透空。半山有個壯麗輝煌的廟宇,名「丹山寺」,廟宇外岩石間且有成千大小不一的浮雕石佛。 太平無事的日子,每逢佳節良辰,當地駐防長官,縣知事,小鄉紳及商會主席,稅局一頭目,便乘小船過渡到那個廟宇裡飲酒賦詩或玩牌下棋。在那個懸岩半空的廟裡,可以眺望上行船的白帆,聽下行船搖櫓人唱歌。街市盡頭下游便是一個長潭,名「斤絲潭」,歷來傳說水深到放一斤絲線才能到底。兩岸皆五色石壁,矗立如屏障一般。長潭中日夜必有成百隻打漁船,載滿了黑色沉默的魚鷹,浮在河面取魚。小船挹流而渡,艱難處與美麗處實在可以平分。 地方又出煤炭,是湘西著名產煤區。似乎無處無煤,故山前山後隨處可見到用土法開掘的煤井。沿河兩岸常有運煤船停泊,碼頭間無時不有若干黑臉黑手腳漢子,把大塊煙煤運送到船上,向船艙中拋去。若過一個取煤斜井邊去,就可見到無數同樣黑臉黑手腳人物,全身光裸,腰前圍上一片破布,頭上戴了一盞小燈,向那個儼若地獄的黑井爬進爬出。礦坑隨時皆可以坍陷或被水灌入,坍了,淹了,這些到地獄討生活的人自然也就完事了。 礦區同小山城各駐紮了相當軍隊。七年前,有一天晚上,一名哨兵扛了槍支,正從一個廢棄了的煤井前面經過,忽然從黑暗裡躍出了一個煤礦工人,一菜刀把那個哨兵頭顱劈成兩爿。這煤礦工人很敏捷的把槍支同子彈取下後,便就近埋藏在煤渣裡。哨兵屍身被拖到那個浸了半井黑水的煤井邊,咚的一聲拋下去了。這個哨兵失了蹤,軍營裡當初還以為人開了小差,照例下令各處通緝。直等到兩個半月以後,屍身為人在無意中發現時,那個狡猾強悍的煤礦工人,在辰溪與芷江兩縣交界處的土匪隊伍中稱小舵把子,幹打家劫舍捉肥羊的生涯已多日了。 三年後,這煤礦工人帶領了約兩千窮人,又在一種十分敏捷的手段下,佔領了那個辰溪的小山城。防軍受了相當損失,把其餘部隊集中在對河產煤區,準備反攻。一切船隻不是逃往下游便是被防軍扣留,河面一無所有,異常安靜。上下行商船一律停頓到上下三五十裡碼頭上,最美觀的木筏也不能在河面見著了。煤礦全停頓了,燒石灰人也逃走了。白日裡靜悄悄的,只間或還可聽到一兩聲哨兵放冷槍聲音。每日黃昏裡及天明前後,兩方面都擔心敵人渡河襲擊,便各在河邊燃了大大的火堆,且把機關槍畢畢剝剝的放了又放。當機關槍如拍簸箕那麼反復作響時,一些逃亡在山坳裡的平民,以及被約束在一個空油坊裡的煤礦工人,便各在沉默裡,從槍聲方面估計兩方的得失。多數人雖明白這戰爭不出一個月必可結束,落草為寇的仍然逃入深山,駐防的仍然收復了原有防地。但這戰事一延長,兩方面的犧牲,誰也就不能估計得到了。 每次機關槍的響聲下,照例必有防軍方面渡江奇襲的船隻過河。照例是五個八個一夥伏在船艙裡,把水濕棉絮同沙包壘積到船頭與船旁,乘黃昏天曉薄霧平鋪江面時挹流偷渡。船隻在沉默裡行將到達岸邊時,在強烈的手電筒搜索中被發現了,於是響了機關槍。船隻仍然不顧一切在沉默中向岸邊劃去。再過一會,訇的一聲,從船上擲出的手榴彈已拋到岸邊哨兵防禦工事邊。接著兩方面皆起了機關槍聲音,手榴彈也繼續爆炸著。再過一陣,槍聲已停止,很顯然的,渡河的在猛烈炮火下,地勢不利失敗了。這些人或連同船隻沉到水中去了,或已攏岸卻依然在懸崖下犧牲了。或被炮火所逼,船中人死亡將盡,剩餘一個兩個受了傷,盡船隻向下游漂去,在五裡外的長潭中,方有機會靠攏自己防地那一個岸邊。 半月以內,防軍在渡頭上下三裡前後犧牲了大約有三連實力,與三十七隻大小船隻。到後卻有五個教導團的年輕學兵,在大雨中帶了五支自動步槍,一堆手榴彈,三支連槽,用竹筏渡河,攏岸時,首先佔領了土匪沿河一個重要碼頭,其餘竹筏已陸續渡河,從佔領處上了岸。在一場劇烈兇猛巷戰中,那礦工統率的窮人隊伍不能支持,在街頭街尾一些公共建築各處放了火,便帶了殘餘部眾,綁著縣長同幾個當地紳士,向東鄉逃跑了。 三個月內,防軍在繼續追剿中,解決了那個隊伍全部的實力,肉票也皆被奪回了。但那個礦工出身土匪首領的漏網,卻成為地方當局憂慮不安的事情。到後來雖懸賞探聽明白了他的蹤跡,卻無方法可以誘出逮捕。 五個青年教導團學兵,那時節業已畢業,升了各連的見習,尚未歸連。就請求上司允許他們冒一次險,且向上司說明這冒險的計劃。 七天以後,辰溪沅州兩縣邊境名為「窯上」的地方,一個制磚人小飯鋪裡,就有五個人吃飯。五個人全作貴州商人裝束,其中有四個各扛了小扁擔,扛了擔貴州出產的松皮紙。只一人挑了一擔有蓋籮筐。這制磚人年紀已開六十歲,早為防軍偵探明白是那個礦工的通信聯絡人。年輕人把飯吃過後,幾人便互相商量到一件事情。所說的話自然就是故意想讓那老頭子從一旁聽去的話。這時節幾個人正裝扮成為一群從黔省來投靠那礦工的零夥,籮筐裡白米下放的是一支已拆散了的捷克式輕機關槍同若干發子彈。籮筐中真是那玩意兒!幾人一面說,一面埋怨這次來到這裡的冒昧處。一片謊話把那個老奸巨猾的心說動了後,那老的搭訕著問了些閒話,相信幾人真是來賣身投靠的同道了,就說他會卜課。他為蔔了一課,那卦上說,若找人,等等向西方走去,一定可以遇到他們所要見的人。等待幾人離開了飯鋪向西走去時,制磚人早把這個消息遞給了另一方面。兩方面都十分得意,以為對面的一個上了套。 因此幾個人不久就同一個「管事」在街口會了面。稍稍一談,把籮筐蓋甩去一看,機關槍赫然在籮筐裡。管事的再不能有何種疑慮了。就邀約五個人入山去見「龍頭」,吃血酒發誓,此後便禍福與共,一同做梁山上弟兄。幾個年輕人卻說「光棍心多,請莫見怪」,以為最好倒是約「龍頭」來窯上吃血酒發誓,再共同入山。管事的走去後,幾個人就依然住在窯上制磚人家裡等候消息。 第二天,那個機智結實礦工,帶領四個散夥弟兄來到了窯上,見面後,很親熱的一談,見得十分投契,點了香燭,殺了雞,把雞血開始與燒酒調和,各人正預備喝下時,在非常敏捷行為中,五個年輕人各從身邊取出了手槍同小寶(解首刀)動起手來,幾個從山中來的豹子,在措手不及情形中全被放翻了。那礦工最先手臂和大腿各中了一槍,早躺在地下血泊裡,等到其他幾個人倒下時,那礦工就冷冷的向那五個年輕人笑著說:「弟兄,弟兄,你們手腳真麻利!慢一會兒,就應歸你們躺到這裡了。我早就看穿了你們的詭計,明白你們是從哪兒來的賣客,好膽量!」 幾個年輕人不說什麼,在沉默裡把那些被放翻在地下的人首級一一割下。輪到礦工時,那礦工仍然十分沉靜的說:「弟兄,弟兄,不要盡做蠢事,留一個活口,你們好回去報功!」 五個年輕人心想,真應該留一個活的,好去報功。就不說什麼,把他捆綁起來。 一會兒,五個年輕人便押了受傷的礦工,且勒迫那個制磚的老頭子挑了四個人頭,沉默的一列回辰溪縣了。走到去辰溪不遠的白羊河時,幾人上了一隻小船。 船到了辰溪上游約三裡路,那個受傷的礦工又開了口:「弟兄,弟兄,一切是命。你們運氣好,手面子快,好牌被你們抓上手了。那河邊煤井旁,我還埋了四支連槽,爽性助和你們,你們誰同我去拿來吧。」 那煤礦原來去山腳不遠,來回有二十分鐘就可以了事。五個年輕人對於這提議毫不疑惑。礦工既已身受重傷,無法逃遁,四支連槽照市價值一千塊錢,引起了幾個年輕人的幻想,商量派誰守船都不成,於是五個人就又押了那個受傷礦工與制磚老頭子,一同上了岸。走近一個廢坑邊,那礦工卻說,槍支就埋在坑前左邊一堆煤渣裡。正當幾個人爭著去翻動煤渣尋取槍支時,礦工一瘸一拐的走近了那個業已廢棄多年的礦井邊,聲音朗朗的從容的說道:「弟兄,弟兄,對不起,你們送了我那麼多遠路,有勞有偏了!」 話一說完,猛然向那深井裡躍去。幾個人趕忙搶到井邊時,只聽到咚的一聲,那礦工便完事了。 五個青年人呆了許久,罵了許久,皆覺得被騙了一次,白忙了一陣。那廢井深約四十米,有一半已灌了水。七年前那個哨兵,就是被礦工從這個井口拋下去的。 【原載1934年7月《國聞週報》十一卷二十九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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