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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水上游幾個縣份(2)


  有個大佛寺,也是明朝萬曆年間的建築,殿中大佛頭耳朵可容八個人盤旋而上,佛頂可擺四桌酒席綽綽有餘。好風雅的當地紳士,每逢重陽節便到佛頭上登高,吃酒劃拳,覺得十分有趣。本地紳士有「維新派」,知去掉迷信不知道保存古跡,民國九年佛殿圮坍後,因此各界商議,決定打倒大佛。

  當時南區的警察所長是個麻臉大胖子,鳳凰縣人,人大心細,身圓姓方,性情恰恰如吉訶德先生的僕人,以為這是一件極有意義的工作,就親自用鍬頭去掘佛頭,並督率警士參加這種工作。事後向熟人說:「今天真作了一件平生頂痛快事情(不說頂蠢事情),打倒了一尊五百年的偶像。人說大佛是金肝銀腸朱砂心,得到它豈不是可以大發一筆洋財?哪知道打倒了它,什麼也得不到。肚子裡一堆古裡古怪的玩意兒,手寫的經書,泥做的小佛,綢子上畫了些花花朵朵,——鬼知道有什麼用。五百年寶貝,一錢不值。大腦袋裡裝了六十擔茶葉,一個茶葉庫,一點味道都沒有,誰都不要,只好堆在坪裡,一把火燒掉。」把話說完時,伸出兩隻蒲扇手,「狗肏的,一把火燒完了,痛快。」總而言之,除了一大殿,當時能放火燒的都被這位開明警察所長燒了。

  保存得上好的五百卷手抄本經卷,和五彩壁畫的版子,若干漆胎的佛像,全燒光了。大佛泥土堆積如一座小山。這座山的所在處,現在本地年青人已經不大知道了。當地毀去了那麼一座偶像,其實卻保存另外一個活偶像。城裡東門大街福音堂裡,住下一個基督教包牧師,在當時是受本城紳士特別愛護尊敬的。受尊敬的原因,為的是當時土匪不敢驚動洋人。有時城中紳士被當作肥羊吊去時,無從接頭,這牧師便放下侍奉上帝神聖的職務,很勇敢慷慨深入匪區去代人說票。離縣城三十裡的西望山,早已成為土匪老巢,有槍兵一排人還不敢通過,大六月天這位牧師去避暑,卻毫不在意,既不引起眾人對於這個牧師身分的懷疑,反而增加這個牧師在當地「所向無敵」的威信。這事說來已二十年,上帝大約已把那牧師收回天國,也近於一篇故事了。

  二十年來本地紳士半數業已謝世,餘下的都漸漸衰老了,子侄輩長大成人,當前問題恐不是毀佛學道,必是如何想法不讓子侄輩向西北走。擔心的並不是社會革命,倒是家庭革命。家庭一革命,作嚴父作慈父兩不討好。

  芷江的紳士多是地主,正因為有錢,因此吃喝享樂之外歷來還受兩重壓迫,土匪和外來駐防剿匪軍,兩者的苛索都不容易侍候。近年來一切都不同了,最大的威脅,恐怕是自己家裡的子女「自由」。子女在外受教育的多,對於本地是一種轉機,對於少數人,看來卻似乎是一種危機。

  廣西民政廳廳長邱昌渭先生,是這個地方人。

  芷江大桑和蠶種都相當好,白蠟收成也極可觀。又出產好米,西望山下有一種特別玉腰米,作飯時長到五分。此外桃子和冬菌,在湖南應當首屈一指。可是當地農校林場卻只能發現些不高不矮的洋槐樹、黃金樹。稻種改良,蠶桑推廣,蠟蟲研究,和果木栽培,都不曾作,作來也無良好成績可言。

  這就要後來者想辦法了。後來者可作的事正多。

  由芷江往晃縣,給人的印象是沿公路山頭漸低漸小,山上樹木轉增密蒙。一個初到晃縣的人,愛熱鬧必覺得太不熱鬧,愛孤僻又必覺得不夠孤僻。就地形看來,小小的紅色山頭一個接連一個,一條河水彎彎曲曲的流去,山水相互環抱,氣象格局小而美,讀過歷史的必以為傳說中的古夜郎國,一定是在這裡。對湘西人民生活狀況有興味的人,必立刻就可發現當地婦女遠不如沅陵婦女之勤苦耐勞而富於藝術愛好。

  婦女比例數目少一點,重視一點,也就懶惰一點。男子呢,與產煙區域的貴州省太接近,並且是貴州煙轉口的地方,許多人血裡都似乎有了煙毒。一瞥印象是愚、窮、弱。三種氣分表現在一般市民的臉上,服飾上,房屋建築上。

  晃縣的市場在龍溪口。公路通車以前,煙販、油商、木商等客人,收買水銀坐莊人,都在龍溪口作生意。地方被稱為「小洪江」,由於繁榮的原因和洪江大同小異。地方離老縣城約三裡,有一段短短公路可通行,公路上且居然還有十多輛人力車點綴,一裡兩毛,還是求過於供。主顧最多的大約是本地小土娼,因為奔跑兩處,必需以車代步,不然真不免夜行多露,跋涉為勞。

  煙土既為本地轉口貨大宗生意,煙幫客人是到處受歡迎的客人,護送煙幫出差為軍人最好的差事,特稅查緝員在中國公務員中最稱盡職。本地多數人的生存意義或生存事實,都和煙膏煙土不可分。因之令人發生疑問,假若禁煙事對於禁吸禁運辦法實行以後,這地方許多人家許多商務如何維持?也許有人真那麼想到,結果卻默然無言。

  四月裡一個某某部隊過路,在河西車站邊借了一個民居駐防,開拔後,屋主人去清察房屋,才發現有個兵士模樣的男子,被反縛兩手,胸脯上戳了三刀,拋在糞坑邊死了。部隊還是當天開拔的。誰作的事,不知道。被殺的是誰?傳說是查緝處兵士。官方對於這類事照例擱下,保留,無從追究。

  過不久,大家一定就忘記這件不愉快事情了。

  另外有個煙販,由貴陽乘車到達,行李衣箱內藏了一萬塊錢法幣,七千塊錢煙土印花,落店後,半夜裡突然有人來檢查。翻了一陣,發現了那個衣箱,打開一看,把那個錢拿跑了。這煙販不聲不響,第二天就包賃一輛汽車回轉貴陽。好象一搶便已完事。縣知事不知道是誰作的事,煙販倒似乎知道,除老鄉外別無他人,只是不說。君子報仇三年,冤有頭,債有主,不用麻煩官家。

  兩件事都發生在車站近旁,所謂邊境,從這兩件事情上可知道一二。邊境的悲劇或喜劇,常常與煙土有密切關係。

  邊境有邊境古風,每夜查鋪子共計警務人員四位,高舉扁方紙糊燈籠,進門問問姓氏,即刻就走了。查鋪子的怕「委員」,怕「中央」,怕「軍人」,怕許多許多,燈籠高舉各家走去為的是盡職。更主要的還是旅客必需將姓名注上循環簿,旅館用完時好到警局去領,每本繳三毛法幣。就市價估計,成本約一毛五分。

  小公務員還保留一種特別權利,在小客棧中開一房間,叫兩個條子打麻將取樂,消遣此有涯之生。這種公務員自然也有從外路來到此地,享受這種特別權利的。總之多數人都認為這是一種權利,一種娛樂,不覺得可羞,所以在任何地方都可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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