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瀘溪·浦市·箱子岩(2)


  我們要用一種什麼方法,就可以使這些人心中感覺一種「惶恐」,且放棄對自然和平的態度,重新來一股勁兒,用劃龍船的精神活下去?這些人在娛樂上的狂熱,就證明這種狂熱使他們還配在世界上佔據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長久一些。但有誰來改造這些人的狂熱到一件新的競爭方面去?(引自《湘行散記》)這希望於浦市人本身是毫無結論的。

  浦市鎮的肥人和肥豬,既因時代變遷,已經差不多「失傳」,問當地人也不大明白了。保持它的名稱,使沅水流域的人民還知道有個「浦市」地方,全靠邊炮和戲子。沅水流域的人遇事喜用邊炮,婚喪事用它,開船上樑用它,迎送客人親戚用它,賣豬買牛也用它。幾乎無事不需要它。作邊炮需要硝磺和紙張,浦市出好硝,又出竹紙。浦市的邊炮很賤,很響,所以沅水流域邊炮的供給,大多數就由浦市商店包辦。浦市人歡喜戲,且懂戲。二八月農事起始或結束時,鄉下人需要酬謝土地,同時也需要公眾娛樂。因此常常有頭行人出面斂錢集份子,邀請大木傀儡戲班子來演戲。這種戲班子角色既整齊,行頭又美好,以浦市地方的最著名。

  浦市鎮河下游有三座塔,本地傳說塔裡有妖精住,傳說實在太舊了,因為戲文中有水淹金山寺,然而正因為傳說流行,所以這塔倒似乎很新。市鎮對河有一個大廟,名江東寺。廟內古松樹要五人連手方能抱住。老梅樹有三丈高,開花時如一樹絳雪,花落時藉地一寸厚。寺側院豎立一座轉輪藏,木頭作的,高三四丈,上下用鬥大鐵軸相承。三五個人扶著有雕刻龍頭的木把手用力轉動它時,聲音如龍鳴,淒厲而綿長,十分動人。據記載是仿龍聲製作的,半夜裡轉動它時,十裡外還可聽得清清楚楚。本地傳說天下共有三個半轉輪藏,浦市占其一。廟宇還是唐朝黑武士尉遲敬德建造的。就建築款式看來,是明朝的東西,清代重修過。

  本地人既長於木傀儡戲,戲文中多黑花臉殺進紅花臉殺出故事,尉遲敬德在戲文中既是一員驍將,因此附會到這個寺廟上去,也極自然。浦市碼頭既已衰敗,三十年前紅極一時的商家,遷移的遷移,破產的破產,那座大廟一再駐兵,近年來花樹已全毀,廟宇也破成一堆瓦礫了。就只唱戲的高手,還有三五人,在沅水流域當行出名。傀儡戲大多數唱的是高腔,用嗩呐伴和,在田野中唱來,情調相當悲壯。每到菜花黃莊稼熟時節,這些人便帶了戲箱各處走去,在田野中小小土地廟前舉行時,遠近十裡的婦女老幼,多換上新衣,年青女子戴上粗重銀器,有些還自己扛了板凳,攜帶飯盒,跑來看戲,一面看戲一面吃點東西。戲子中嗓子好,善於用手法使傀儡表情生動的,常得當地年青女子垂青。

  到冬十臘月,這些唱戲的又帶上另外一份家業,趕到鳳凰縣城裡去唱酬儺神的願戲。這種酬神戲與普通情形完全不同,一切由苗巫作主體,各扮著鄉下人,跟隨苗籍巫師身後,在神前院落中演唱。或相互問答,或共同合唱一種古典的方式。戲多夜中在火燎下舉行,唱到天明方止。參加的多義務取樂性質,照例不必需金錢報酬,只大吃大喝幾頓了事,這家法事完了又轉到另外一家去。一切方式令人想起《仲夏夜之夢》的鄉戲場面,木匠、泥水匠、屠戶、成衣人,無不參加。

  戲多就本地風光取材,詼諧與諷刺,多健康而快樂,有希臘《擬曲》趣味。不用弦索,不用嗩呐,惟用小鑼小鼓,尾聲必需大家合唱,觀眾也可合唱。尾聲照例用「些」字,或「禾和些」字,借此可知《楚辭》中《招魂》末字的用處。戲唱到午夜後,天寒土凍,鑼鼓淒清,小孩子多已就神壇前盹睡,神巫便令執事人重燃大蠟,添換供物,神巫也換穿朱紅繡花緞袍,手拿銅劍錦拂,捶大鼓如雷鳴,吭聲高唱,獨舞娛神,興奮觀眾。末後撤下供物酒食,大家吃喝。俟人人都恢復精神後,新戲重新上常這些唱戲的到歲暮年末時,方帶了所得豬羊肉(羊肉必取後腿,帶上那個小小尾巴),大小米糍粑,以及快樂和疲勞,各自回家過年。

  在浦市鎮頭上向西望,可以看見遠山上一個白塔,尖尖的向透藍天空矗著。白塔屬辰溪縣的風水,位置在辰溪縣下邊一點。塔在河邊山上,河名「斤絲潭」,打魚人傳說要放一斤生絲方能到底。斤絲潭一面是一列懸崖,五色斑駁,如錦如繡。崖下常停泊百十隻小漁船,每只船上照例蓄養五七隻黑色魚鷹。這水鳥無事可作時,常蹲在船舷船頂上扇翅膀,或沉默無聲打瞌盹。盈千累百一齊在平潭中下水捕魚時,堪稱一種奇觀,可見出人類與另一種生物合作,在自然中競爭生存的方式,雖處處必需爭鬥,卻又處處見出諧和。箱子岩也是一列五色斑駁的石壁,長約三四裡,同屬石灰岩性質。石壁臨江一面嶄削如割切。

  河水深而碧,出大魚,因此漁船也多。岩下多洞穴,可收藏當地人五月節用的狹長龍船。岩壁缺口處有人家,如為造物者增加畫意,似經心似不經心點綴上這些大小房子。最引人注意處還是那半空中石壁罅穴處懸空的赭色巨大木櫃。上不沾天,下不及泉,傳說中古代穴居者的遺跡。端陽競渡時水面的壯觀,平常人不容易得到這種眼福,就不易想像它的動人光景。遇晴明天氣,白日西落,天上薄雲由銀紅轉成灰紫。停泊崖下的小漁船,燒濕柴煮飯,炊煙受濕,平貼水面,如平攤一塊白幕。綠頭水鳧三隻五隻,排陣掠水飛去,消失在微茫煙波裡。一切光景靜美而略帶憂鬱。

  隨意割切一段勾勒紙上,就可成一絕好宋人畫本。滿眼是詩,一種純粹的詩。生命另一形式的表現,即人與自然契合,彼此不分的表現,在這裡可以和感官接觸。一個人若沉得住氣,在這種情境裡,會覺得自己即或不能將全人格融化,至少樂於暫時忘了一切浮世的營擾。現實並不使人沉醉,倒令人深思。越過時間,便儼然見到五千年前腰圍獸皮手持石斧的壯士,如何精心設意,用紅石粉塗染木材,搭架到懸崖高空上情景。

  且想起兩千年前的屈原,忠直而不見信,被放逐後駕一葉小舟飄流江上,無望無助的情景。更容易關心到這地方人將來的命運,雖生活與自然相契,若不想法改造,卻將不免與自然同一命運,被另一種強悍有訓練的外來者征服制馭,終於衰亡消滅。說起它時使人痛苦,因為明白人類在某種方式下生存,受時代陶冶,會發生一種無可奈何的痛苦。悲憫心與責任心必同時油然而生,轉覺隱遁之可羞,振作之必要。

  目睹山川美秀如此,「愛」與「不忍」會使人不敢墮落,不能墮落。因此一個深心的旅行者,不妨放下坐車的便利,由沅陵乘小船沿沅水上行,用兩天到達辰溪。所費的時間雖多一點,耳目所得也必然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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