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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陵的人(2)


  關於趕屍的傳說,這位有道之士可謂集其大成,所以值得找方便去拜訪一次。他的住處在上西關,一問即可知道。可是一個讀書人也許從那有道之士服爾泰風格的微笑,服爾泰風格的言談,會看出另外一種無聲音的調笑,「你外來的書呆子,世界上事你知道許多,可是書本不說,另外還有許多就不知道了。用《正氣歌》趕走了死屍,你充滿好奇的關心,你這個活人,是被什麼邪氣歌趕到我這裡來?」

  那時他也許正坐在他的雜貨鋪裡面(他是隱于醫與商的),忽然用手指著街上一個長頭髮的男子說:「看,瘋子!」那真是個瘋子,沅陵地方唯一的瘋子,可是他的語氣也許指得是你拜訪者。你自己試想想看,為了一種流行多年的荒唐傳說,充滿了好奇心來拜訪一個透熟人生的人,問他死了的人用什麼方法趕上路,你用意說不定還想拜老師,學來好去外國賺錢出名,至少也弄得個哲學博士回國,再來用它騙中國學生,在他飽經世故的眼中,你和瘋子的行徑有多少不同!

  這個人的言談,倒真是一種傑作,三十年來當地的歷史,在他記憶中保存得完完全全,說來時莊諧雜陳,實在值得一聽。尤其是對於當地人事所下批評,尖銳透入,令人不由得不想起法國那個服爾泰。

  至於辰砂的出處,出產於離辰州地還遠得很,遠在三百裡外鳳凰縣的苗鄉猴子坪。

  凡到過沅陵的人,在好奇心失望後,依然可從自然風物的秀美上得到補償。由沅陵南岸看北岸山城,房屋接瓦連椽,較高處露出雉堞,沿山圍繞,叢樹點綴其間,風光入眼,實不俗氣。由北岸向南望,則河邊小山間,竹園、樹木、廟宇、高塔、民居,仿佛各個都位置在最適當處。山後較遠處群峰羅列,如屏如障,煙雲變幻,顏色積翠堆藍。早晚相對,令人想像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駕螭乘蜺,馳驟其間。繞城長河,每年三四月春水發後,洪江油船顏色鮮明,在搖櫓歌呼中連翩下駛。長方形大木筏,數十精壯漢子,各據筏上一角,舉橈激水,乘流而下。

  就中最令人感動處,是小船半渡,遊目四矚,儼然四圍是山,山外重山,一切如畫。水深流速,弄船女子,腰腿勁健,膽大心平,危立船頭,視若無事。同一渡船,大多數都是婦人,划船的是婦女,過渡的也是婦女較多。有些賣柴賣炭的,來回跑五六十裡路,上城賣一擔柴,換兩斤鹽,或帶回一點紅綠紙張同竹篾作成的簡陋船隻,小小香燭。問她時,就會笑笑的回答:「拿回家去做土地會。」你或許不明白土地會的意義,事實上就是酬謝《楚辭》中提到的那種雲中君——山鬼。

  這些女子一看都那麼和善,那麼樸素,年紀四十以下的,無一不在胸前土藍布或蔥綠布圍裙上繡上一片花,且差不多每個人都是別出心裁,把它處置得十分美觀,不拘寫實或抽象的花朵,總那麼妥貼而雅相。在輕煙細雨裡,一個外來人眼見到這種情形,必不免在讚美中輕輕歎息。天時常常是那麼把山和水和人都籠罩在一種似雨似霧使人微感淒涼的情調裡,然而卻無處不可以見出「生命」在這個地方有光輝的那一面。

  外來客自然會有個疑問發生:這地方一切事業女人都有價,而且象只有「兩截穿衣」的女子有份,男子到哪裡去了呢?

  在長街上,我們固然時常可以見到一對少年夫妻,女的眉毛俊秀,鼻准完美,穿淺藍布衣,用手指粗銀鏈系扣花圍裙,背小竹籠。男的身長而瘦,英武爽朗,肩上扛了各種野獸皮向商人兜賣,令人一見十分驚詫。可是這種男子是特殊的。是出了錢,得到免役的瑤族。

  男子大部分都當兵去了。因兵役法的缺陷,和執行兵役法的中間層保甲制度人選不完善,逃避兵役的也多,這些壯丁拋下他的耕牛,向山中走,就去當匪。匪多的原因,外來官吏苛索實為主因。鄉下人照例都願意好好活下去,官吏的老式方法居多是不讓他們那麼好好活下去。鄉下人照例一入兵營就成為一個好戰士,可是辦兵役的,卻覺得如果人人都樂於應兵役,就毫無利益可圖。

  土匪多時,當局另外派大部隊伍來「維持治安」,守在幾個城區,別的不再過問。分佈鄉下土匪得了相當武器後,在報復情緒下就是對公務員特別不客氣,凡搜刮過多的外來人,一落到他們手裡時,必然是先將所有的得到,再來取那個「命」。許多人對於湘西民或匪都留下一個特別蠻悍嗜殺的印象,就由這種教訓而來。許多人說湘西有匪,許多人在湘西雖遇匪,卻從不曾遭遇過一次搶劫,就是這個原因。

  一個旅行者若想起公路就是這種蠻悍不馴的山民或土匪,在烈日和風雪中努力作成的,乘了新式公共汽車由這條公路經過,既感覺公路工程的偉大結實,到得沅陵時,更隨處可見婦人如何認真稱職,用勞力討生活,而對於自然所給的印象,又如此秀美,不免感慨系之。這地方神秘處原來在此而不在彼。人民如此可用,景物如此美好,三十年來牧民者來來去去,新陳代謝,不知多少,除認為「蠻悍」外,竟別無發現。外來為官作宦的,回籍時至多也只有把當地久已消滅無餘的各種畫符捉鬼荒唐不經的傳說,在茶餘酒後向陌生者一談。地方真正好處不會欣賞,壞處不能明白,這豈不是湘西的另一種神秘?

  沅陵算是個湘西受外來影響較久較大的地方,城區教會的勢力,造成一批吃教飯的人物,蠻悍性情因之消失無餘,代替而來的或許是一點青年會辦事人的習氣。沅陵又是沅水幾個支流貨物轉口處,商人勢力較大,以利為歸的習慣,也自然很影響到一些人的打算行為。沅陵位置在沅水流域中部,就地形言,自為內戰時代必爭之地。因此麻陽縣的水手,一部分登陸以後,便成為當地有勢力的小販。

  鳳凰縣屯墾子弟兵官佐,留下住家的,便成為當地有產業的客居者。慷慨好義,負氣任俠,楚人中這類古典的熱誠,若從當地人尋覓無著時,還可從這兩個地方的男子中發現。一個外來人,在那山城中石板作成的一道長街上,會為一個矮孝瘦弱,眼睛又不明,聽覺又不聰,走路時匆匆忙忙,說話時結結巴巴,那麼一個平常人引起好奇心。說不定他那時正在大街頭為人排難解紛,說不定他的行為正需要旁人排難解紛!他那樣子就古怪,神氣也古怪。一切象個鄉下人,象個官能為嗜好與毒物所毀壞,心靈又十分平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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