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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記


  我這本小書只能說是湘西沅水流域的雜記,書名用《沅水流域識小錄》,似乎還切題一點。因為湘西包括的範圍很寬,接近鄂西的桑植、龍山、大庸、慈利、臨澧各縣應當在內,接近湘南的武岡、安化、綏寧、通道、邵陽、漵浦各縣也應當在內。不過一般記載說起湘西時,常常不免以沅水流域各縣作主體,就是如地圖所指,西南公路沿沅水由常德到晃縣一段路,和酉水各縣一段路。本文在香港《大公報》發表時,即沿用這個名稱,因此現在並未更改。

  這是古代荊蠻由雲夢洞庭湖澤地帶被漢人逼迫退守的一隅。地有五溪,「五溪蠻」的名稱即由此而來。傳稱馬援征蠻,困死於壺頭山,壺頭山在沅水中部,因此沅水流域每一縣城至今都還有一伏波宮。戰國時被放逐的楚國詩人屈原,駕舟溯流而上,許多地方還約略可以推測得出。便是這個偉大詩人用作題材的山精洞靈,篇章中常借喻的臭草香花,也儼然隨處可以發現。尤其是與《楚辭》不可分的酬神宗教儀式,據個人私意,如用鳳凰縣苗巫主持的大儺酬神儀式作根據,加以研究比較,必尚有好些事可以由今會古。

  土司制度是中國邊遠各省統治制度之一種,五代時馬希范與彭姓土司夷長立約的大銅柱,現今還矗立于酉水中部河岸邊,地臨近青魚潭,屬永順縣管轄。酉水流域幾個縣分,至今就還遺留下一些過去土司統治方式,可作專家參考。屯田練勇改土歸流為清代兩百年來處理苗族方策,且是產業共有共享一種雛形試驗。辛亥以來,苗民依舊常有問題,問題便與屯田制度的變革有關,與練勇事似二而一。所以一個行政長官,一個史學者,一個社會問題專家,對這地方的過去、當前、未來如有些關係,或不缺少研究興味,更不能不對這地方多有些瞭解。

  又如戰爭一起,我們南北較好的海口和幾條重要鐵路線都陸續失去了,談建國復興,必然要從地面的人事經營和地下的資源發掘作起。湘西人民常以為極貧窮,有時且不免因此發生「自卑自棄」感覺,儼若凡事為天所限制,無可奈何。

  事實上,湘西的桐油、茶葉、木材、竹、棕,都有很好的出產。地下的煤鐵雖不如外人所傳說富厚,至於特殊金屬,如銻、砒、銀、鎢、錳、汞、金,地下蘊藏都相當多。尤其是經最近調查,幾個金礦的發現,藏金量之豐富,與礦床之佳好,為許多專家所想像不到。湘西雖號稱偏僻,在千五百年前的《桃花源記》,被形容為與世隔絕的區域,可是到如今,它的地位也完全不同了。西南公路由此通過,貫串了四川、貴州、雲南、廣西的交通。並且戰爭已經到了長江中部,有逐漸向內地轉移可能。湘西的咽喉為常德,地當洞庭湖口,形勢重要,在沿湖各縣數第一。敵如有心冒險西犯,這咽喉之地勢所必爭,將來或許會以常德為據點,作攻川攻黔準備。我軍戰略若系將主力離開鐵路線,誘敵入山地,則湘西沅水流域必成為一個大戰唱—一個戰場,換一句話,可能就是一片瓦礫場!「未來」湘西的重要,顯而易見。

  然而這種「未來」是和「過去」「當前」不可分的。對於這個地方的「過去」和「當前」,我們是不是還應當多知道一點點?還值得多知道一點點?據個人意見,對於湘西各方面的知識,實在都十分需要。任何部門的專家,或是一個較細心謹慎客觀的新聞記者,用「湘西」作為題材,寫成他的著作,不問這作品性質是特殊的或一般的,我相信,對於建設湘西、改造湘西,都重要而有參考價值。因為一種比較客觀的記載,縱簡略而多缺點,依然無害於事,它多多少少可以幫助他人對於湘西的認識。

  至於我這冊小書,在本書《引子》即說得明明白白:只能說是一點「土儀」,一個湘西人對於來到湘西或關心湘西的朋友們所作的一種芹獻。我的目的只在減少旅行者不必有的憂慮,補充他一些不可免的好奇心,以及給他一點來到湘西為安全和快樂應當需要的常識,並希望這本小書的讀者,在掩卷時,能對這邊鄙之地給予少許值得給予的同情,就算是達到寫作目的了。若這本小書還可對這些專家或其他同鄉前輩成為一種「抛磚引玉」的工作,那更是我意外的榮幸。

  我生長於鳳凰縣,十四歲後在沅水流域上下千里各個地方大約住過五六年,我的「青年人生教育」恰如在這條水上畢的業。我對於湘西的認識,自然較偏於人事方面,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老幼貴賤,生死哀樂種種狀況,我因性之所近,注意較多,也較熟習。去鄉約十五年,去年回到沅陵住了約四個月,社會新陳代謝,人事今昔情形不同已很多。然而另外又似乎有些情形還是一成不變。我心想:這些人被歷史習慣所範圍、所形成的一切,若寫它出來,當不是一種徒勞。因為在湘西我大約見過兩百左右年青同鄉,除了十來個打量去延安,為介紹有關熟人寫些信,此外與些人談起國家大事、文壇掌故、海上繁華時,他們竟象比我還知道的很多。

  至於談起桑梓過去當前情形,卻茫然發呆。人人都知道說地方人不長進,老年多保守頑固,青年多虛浮繁華,地方政治不良,苛捐雜稅太多,特別是外來人帶著一貫偏見,在各縣以征服者自居的驕橫霸蠻態度,在兵役制度上的種種苛擾。可是都近於人云亦云,不知所謂。大家對於地方壞處缺少真正認識,對於地方好處更不會有何熱烈愛好。即從青年知識分子一方面觀察,不特知識理性難抬頭,情感勇氣也日見薄弱。所以當我拿筆寫到這個地方種種時,心情實在很激動,很痛苦。覺得故鄉山川風物如此美好,一般人民如此勤儉耐勞,並富於熱忱與藝術愛美心,地下所蘊聚又如此豐富,實寄無限希望于未來。因此這本書的最好讀者,也許應當是生於斯,長於斯,將來與這個地方榮枯永遠不可分的同鄉。

  湘西到今日,生產、建設、教育、文化在比較之下,事事都顯得落後,一般議論常認為是「地瘠民貧」,這實在是一句錯誤的老話。老一輩可以借此解嘲,年輕人決不宜用之卸責。二十歲以下的年輕人更必須認識清楚:這是湘西人負氣與自棄的結果!負氣與自棄本來是兩件事,前者出於山民的強悍本性,後者出於缺少知識養成的習慣:兩種弱點合而為一,於是產生一種極頑固的拒他性。不僅僅對一切進步的理想加以拒絕,便是一切進步的事實,也不大放在眼裡。

  譬如就湘西地方商業而論,規模較大的出口貨如桐油、木材、煙草、茶葉、牛皮、生漆、白蠟、木油、水銀,進口貨如棉紗、煤油、煙捲、食鹽、五金,近百年來習慣,就無不操縱在江西幫、漢口幫大商人手裡,湘西人是從不過問的。湘西人向外謀出路時,人自為戰,與社會環境奮鬥的精神,很得到國人尊敬。至於集團的表現,遵循社會組織,從事各種近代化企業競爭,就大不如人。因此在政治上雖產生過熊希齡、宋教仁,多獨張一幟,各不相附。軍人中出過傅良佐、田應詔、蔡钜猷,對於湖南卻無所建樹。

  讀書人中近二十年來更出了不少國內知名專門學者,然而沅水流域二十縣,到如今卻連一個像樣的中學還沒有!各縣雖多財主富翁,這些人的財富除被動的派捐綁票,自動的嫖賭逍遙,竟似乎別無更有意義的用途。這種長於此而拙於彼,仿佛精明能幹,其實糊塗到家的情形,無一不是負氣與自棄結果。負氣與自棄影響到政治方面,則容易有「馬上得天下,馬上治之」觀念,少彈性,少膨脹性,少黏附圖結性,少隨時代應有的變通性。影響到普遍社會方面,則一切容易趨於保守,對任何改革都無熱情,難興奮。凡事惟以拖拖混混為原則,以不相信不合作保持負氣,表現自棄。這自然不成的。

  負氣與自棄使湘西地方被稱為苗蠻匪區,湘西人被稱為苗蠻土匪,這是湘西人全體的羞辱。每個人都有滌除這羞辱的義務。天時地利待湘西人並不薄,湘西人所宜努力的,是肯虛心認識人事上的弱點,並有勇氣和決心改善這些弱點。第一是自尊心的培養,特別值得注意。因為即以遊俠者精神而論,若缺少自尊心,便不會成為一個站得住的大腳色。何況年青人將來對地方對歷史的責任遠比個人得失榮辱為重要。

  日月交替,因之產生歷史。民族興衰,事在人為。我這本小書所寫到的各方面現象,和各種問題,雖極瑣細平凡,在一個有心人看來,說不定還有一點意義,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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