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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奇不奇(4)


  中寨人低低歎了口氣:「我要活,人不讓我們活,天不讓我們活!」

  談話於此就結束了。思索卻繼續在這個二十一歲青春生命中作各種掙扎燃燒。

  到了晚上,派定五哥和另外兩個人守哨。大家都已經一個月不見陽光,生活在你死我亡緊張中苦撐,吃的又越來越壞,所以都疲乏萬分。兩個人不免都睡著了。只中寨人反復嚼著和巧秀白天說的話,興奮未眠。在洞中生活過了很久,原來還有一盞馬燈,大半桶煤油,到後來為節省煤油,在燈下也無事可作,就不再用燈,只憑輕微呼吸即可感覺分別各人的距離和某一人。守哨的去洞口較近,休息的在裡邊,兩者相去有二三十丈。中寨人從呼吸上辨別得出巧秀和冬生都在近旁,輕輕的爬到他們身邊去,搖醒了兩個人。

  「冬生,冬生,你趕快和你嫂子溜下崖去,帶她出去,憑良心和隊長說句好話,不要磨折她!這回事情是田家兄弟和我起的意,別人全不相干!我們吃過了血酒,不能賣朋友,要死一齊死在這個洞裡了。巧秀還年青,肚子裡有了毛毛,讓她活下來,幫我留個種。你應當幫她說句話,不要昧良心!」

  大隊長在洞口擁著一條獾子皮的毯子,正迷蒙入睡,忽然警覺,聽到洞裡窸窣作響,好象有人在急促的爬動。隨即聽到一個充滿了惶急恐怖脆弱低低呼喊:「大隊長,大隊長,趕快移開石頭,救我的命!趕快些,要救命!」

  大隊長一面知會其他隊兵,一面低聲招喚,「冬生,是你嗎?你是鬼是人?你還活著嗎?」

  「你趕快!是我!我鼻子眼睛都好,全胡全尾的!」末一句原是鄉下頑童玩蟋蟀的術語,說得幾人都急裡迸笑。

  石牆撤去一道小口,把人拖出後,看看原來先出的是巧秀,前後離開了高梘不到五十天的巧秀。冬生出來後還來不及說話,就只聽到裡面狂呼,且像是隨即發生了瘋狂傳染。很明顯,冬生巧秀逃脫事已被人發覺,中寨人作了賣客,洞中同夥發生了火並。中寨人似乎隨即帶著長嗥,被什麼重東西扭著毀了。二十一歲的生命,完了。夜既深靜,洞中還反復傳送回音,十分淒冽怕人。幾人緊張十分的忙把牆缺口封上,靜聽著那個火並的繼續,許久許久才聞及一片毒咒混在呻吟中從洞穴深處喊出,雖微弱卻十分清楚:「姓滿的,姓滿的,你要記著,有一天要你認得我家田老九!」

  第二天,發覺洞中流出的泉水已全是紅色。兩個鄉丁冒險進洞去偵察,才發現剩下幾個人果然都在昨晚上一種瘋狂痙攣中火並,相互用短兵刺得奄奄垂斃了。田家老大似乎在受了重傷後方發覺在暗黑中和他搏鬥的是他親兄弟,自己一匕首紮進心窩子死了。那弟弟受傷後還爬到近旁井泉邊去喝水,也伏在泉邊死了。到處找尋巧秀的情人,那個吹嗩呐的中寨人,許久才知道他是墜入洞壁左側石縫中死去的。大隊長押了從洞中清掃得來的幾擔雜物,剩餘煙土和十隻人手,兩個從洞中奪回死裡逃生的生口,不成人形的巧秀和冬生。冬生手上還提著那個嗩呐。封了洞穴,率隊回轉高梘,預備第二天再帶領這十隻慘白的手和兩個與案情有關的生口,上縣城報功,過堂。

  當那一串人手依舊懸掛在團防局門前胡桃樹下,全村子裡婦女老幼都圍住附近看熱鬧時,冬生和巧秀,都在滿家大莊子側屋烤火。各已換了乾淨衣裳,坐在大火盆邊,受老太太、楊大娘、師爺、大隊長、二少爺和作客人的我作種種盤問。冬生雖身體憔悴,一切挫折似乎還不曾把青春的火焰弄熄,還一面微笑,一面敘述前前後後事情。一瞥忽發現楊大娘對他癡癡的看定,熱淚直流,趕忙站起來走了兩步,「娘,你看我不是全胡全尾的回來了嗎?」

  「你全胡全尾,可知道田家人死了多少?作了些什麼孽要這樣子!」

  巧秀想起吹嗩呐的中寨人,想起自己將來,低了頭去哭了。

  滿老太太說:「巧秀,不要哭,一切有我!你明天和大隊長上縣裡去,過一過堂,大隊長就會作保,領你回來,幫我看碾坊。這兩天溪裡融雪,水已上了一半堤壩,要碾米過年!

  冤仇宜解不宜結,我明年要做七天水陸道場,超度這些冤枉死了的人,也超度那個中寨人。——」當我和師爺和大隊長過團防局去時,聽到大隊長輕輕的和師爺說,「他家老九子走了,上下洞都找不到。」又只聽到師爺安慰大隊長說,「冤家宜解不宜結,老太太還說要做七天七夜道場超度,得饒人處且饒人!」

  ………

  快過年了,我從藥王宮遷回滿家去,又住在原來那個房間裡。依然是巧秀抱了有乾草乾果香味的新被絮,一聲不響跟隨老太太身後,進到房中。房中大銅火盆依然炭火熊熊爆著快樂火星,旁邊有個小茶罐噝噝作響。我依然有意如上一次那麼站到火盆邊烘手,遊目四矚,看她一聲不響的為我整理床鋪,想起一個月以前第一回來到這房中作客情景,因此故意照前一回那麼說,「老太太,謝謝你!我一來就忙壞了你們,忙壞了這位大姐!……」不知為什麼,喉頭就為一種沉甸甸的悲哀所扼住,想說也說不下去了。

  我起始發現了這房中的變遷,上一回正當老太太接兒媳婦婚事進行中,巧秀逃亡準備中,兩人心中都浸透了對於當時的興奮和明日的希望,四十天來的倏忽變化,卻儼然把面前兩人浸入一種無可形容的悲惻裡,且無可挽回亦無可補救的直將帶入墳墓。雖然從外表看來,這房中前後的變遷,只不過是老太太頭上那朵大紅絨花已失去,巧秀大髮辮上卻多了一小綹白絨繩。

  巧秀的媽被人逼迫在頸脖上懸個磨石,沉潭只十六年,巧秀的腹中又有了小毛毛。而拐了她同逃的那個吹嗩呐的中寨人,才二十一歲,活跳跳的生命即已不再活在世界上,卻用另外一種意義更深刻的活在十七歲巧秀的生命裡,以及活在這一家此後的榮枯興敗關係中。

  我還不曾看過什麼「傳奇」,比我這一陣子親身參加的更荒謬更離奇,也想不出還有什麼「人生」,比我遇到的更自然更近乎人的本性——一切都若不得已。

  滿家莊子在新年裡,村子中有人牽羊擔酒送匾,把大門原有的那塊「樂善好施」移入二門,新換上的是「安良除暴」。上匾這一天,滿老太太卻藉故吃齋,和巧秀守在碾坊裡碾米。

  一九四七年十月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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