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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奇不奇(2)


  縣長出巡清鄉,到了高梘,消息一傳出後,大隊長派過紅岩口八裡田家寨的土偵探,回來稟報,一早上,田家兄弟帶了四支槍和幾挑貨物,五六挑糍粑,三石米,一桶油,十多人還打了二十來件刀萬叉叉,一共三十來個人,一齊上了老虎洞。冬生和巧秀和吹嗩呐那個中寨人也在隊伍裡。冬生萎萎悴悴,光赤著一隻腳板。田家兄弟還說笑話,壯村子裡鄉下人的膽,「縣長就親自來,也不用怕。我們守住上下洞,天兵天將都只好仰著個脖子看。看累了,把附近村子裡的肥母雞吃光了,縣太爺還是只有坐轎子回縣裡去,莫奈我田老六何。」

  縣長早明白接近邊境礦區人民蠻悍有問題,不易用兵威統治。本意只是利用人民怕父母官心理,名義上出巡剿匪,事實上倒是來到這個區域幾個當地鄉紳家住住,大吃大喝幾頓,開開會,商量出個辦法。於是那出事的一區負責人,即可將案中人貨作好作歹交出,或隨便提個把倒黴鄉下人(或三五年前犯過案或只是窮而從不作壞事的)糊塗割下頭來,掛在場集上一示眾。

  另一面又即開會各村各保攤籌一筆清鄉子彈費、慰勞費、公宴費、草鞋費,並把鄉紳家的臘肉香腸斂個一兩擔,肥母雞大閹雞捉個三五十只,又作為治太太心氣痛,要個「白花、陰乾漿子貨」百八十兩,鮮紅如血的箭頭砂收羅個三五十兩,於是吹著得勝軍號,排隊打道回衙。派秘書一面寫新聞稿送省裡拿津貼的報館,宣稱縣座某日出巡,某日歸來,親自率隊深入匪區擊斃悍匪「賽宋江」和「彭咬臍」。一面又將這事當作一件真事情稟報給省政府,用卑職稱呼同樣宣傳一番。花樣再多一些,還可用某鄉民眾代表名義登個報,一注三下,又省事又熱鬧,落得個名利雙收。機會好,官運好,說不定因此不久還將升作專員。

  田家兄弟並不傻,對這種種心中有數。可是,雖看准了縣座平時心理,卻忽略了縣長和大隊長這時要面子爭面子的情緒狀態。

  得到報告五點鐘後,高梘屬百余壯丁,奉命令集中,帶了自衛武器和糧食,圍剿老虎洞巨匪,縣長並親自督戰。因為縣長的駕臨,已把一村子人和隊長忙而興奮到無可比擬情形。就中兩個婦人格外粗心害怕,又十分憂愁,不知如何是好,沉默無語,一同躲在碾坊裡,心抖抖的從矮圍牆缺口看隊伍出發。一個是冬生的老母,只擔心被迫隨同逃入老虎洞裡的冬生,在混亂中會玉石俱焚,和那一夥強人同歸於盡,自己命根子和一切希望從而割斷。

  還有一個就是大隊長的老母親,以為為這件小事,和田家人結怨結仇,實在不是辦法。與其興師動眾,讓那些城裡吃閒飯的警備隊來大吃大喝辦招待,把一村子人鬧得個人心惶惶,雞飛狗走,還不如派熟人辦交涉,花點錢了事省心。兩人身邊還有那個新媳婦,臉上尚帶著靦腆光輝,不知說什麼好想什麼好。大隊長雖已騎上了那匹白騾子,斜佩了支子彈上膛的盒子炮,追隨縣長身後出發,象忽然體會到了寡母的柔弱愛情和有見識遠慮,忙回頭跑到碾坊裡來。

  「媽唉,媽唉,你不要為我擔心,我們人多,不會吃虧的!」

  可是一看到滿老太太和楊大娘兩雙皺紋四鎖濕瑩瑩的小小眼睛,和新媳婦一雙害怕擔心黑眼睛,就明白家中老一輩擔心的還有更深一層意義,不免顯得稍稍慌張失措,結結凝凝的說:「娘,你放心!我們不會隨便殺死人的。都是家邊人,無冤無仇。縣長也說過,這回事只要肯交出冬生和……罰一點款,就可了結。我不會做蠢事殺一個人,讓後代結仇結恨,纏個不休!」

  老太太說:「你千萬小心,不要出事!你不比縣官,天大的禍都惹得起。惹了禍,一跑了事。你是本地人,背貼著土,你爺爺老子墳都埋在這裡,可不能做錯事!這一鬧我心都疼破了求你老子保佑你,菩薩保佑你,我為你許了願殺兩隻豬!但願平安無事!」

  新媳婦年紀輕不甚懂事,只覺得大隊長格外威武英浚一行人眾向老虎洞出發時,村中婦孺長老,都一同站在門前田塍上和藥王宮前面敞坪中看熱鬧。這個亂雜雜的隊伍和雪後鄉村的安靜,恰恰形成一個對比,給人印象異常鮮明。

  都不象在進行一件不必要的戰爭,只像是一種及時行樂的田獵。

  老虎洞位置在高梘偏東二十裡,差二裡許路即和縣屬第九保區接壤。田姓在九保原是大姓,先數代曾出過一個貢生,一個參將,入民國又出過一個營長。有一房還管過兩年猴子坪的水銀礦。這點小小功名權勢,在鄉下是有相當意義的。影響到這一族的,是一部分子弟從莊稼漢轉入縣裡中學讀書,另外一部分子弟,又由田裡轉上山寨,保留個對泥田硯田均無興趣不耕而獲的幻想。先還只是用鐮刀收穫他人的莊稼,隨同民國長期內戰社會墮落的發展,到後即學會用火器收穫他人的財物。

  有一些不肖子弟,在本村留不住腳後,方轉入高梘屬刨荒山。高梘屬最富腴的土地原在滿家住的村子,那一壩冬水田和四山茶桐梓漆,再加上去本村五裡官路上的那個大市集,每逢三六九把附近五十裡貨物集中交易,即以山貨雜物鹽布茶漆的集散,也影響到許多人經濟生活,得天獨厚處,已夠使得其他村保人民羡慕。加上滿姓大戶勢力集中,自然更易為別的村保感到不平。老虎洞在高梘屬算極荒瘠,地在烏巢河下游,入冬水源小,滿河灘全是青石和雜草。夾岸是青蒼蒼兩列懸崖,有些生長黃楊樹雜木,有些卻壁立如削,草木不生。

  老虎洞分上下二洞,都在距河灘百丈懸崖上,位置天生奇險,上不及天而下不及泉,卻恰好有一道山縫罅可以上攀。一洞乾涸,裡面鋪滿白沙。一洞有天生井泉,冬夏不竭,向外直流成一道細小懸瀑。兩洞面積大約可容上千人左右,平時只有十月後鄉下人來熬洞硝,作土炮火藥或煙火爆竹用,到兵荒馬亂年頭,鄉下人被迫非逃難不可時,兩屬村子裡婦孺,才帶了糧食和炊具,一齊逃到洞中避難,待危險期過後再回村中。

  後來有逃難人在洞中生育過孩子,孩子長大成了事業,因此在幹洞中修了個娘娘廟,鄉下求子的就爬上洞中來求子,把廟中泥塑木雕女菩薩穿上絲綢繡花袍子,打扮得粉都都的。地方既常有香火供奉,也就不少人蹤。只是究竟太險,地方雖美好實荒涼,站在洞口向下望,向遠望,有時但見一片煙嵐籠罩樹木岩石,泉水淙淙,怪鳥一鳴,令人生絕俗離世感。

  兩個洞既為田家人預先佔據,把路一堵住,便成絕地。除附近小小山縫還生長些細藤雜樹,鼯鼠猿猱可以攀援,任何人想上下都不可能。

  做案的田家人,本意不過是把土貨奪過手,放冬生回去傳話,估量滿家有錢怕事,可以換兩三支槍。事情並不打量擴大。湊巧冬生和拐巧秀逃到田家寨子吹嗩呐的一位迎面碰頭,於是把冬生暫時扣下,且俟派人接頭換得了槍,大家向貴州邊上逃奔時再釋放冬生。不意吳用孔明算左了計,把握不住現實。大隊長為面子計,竟大張聲勢邀縣長出巡剿匪。這一來,因激生變,不能甕中捉鼈,讓人暗算,大夥兒只好一齊逃入老虎洞,以逸待勞,把個大隊長拖軟整融再辦交涉。

  當地人民武力集中在河下懸崖兩頭,預備用封鎖方式圍困田家人時,洞中一夥當真即以逸待勞,毫不在意,每天在上面打鼓打鑼叫嚷笑鬧。一切都若有恃無恐,要持久戰下去。

  且算定持久下去,官方和高梘一村子人,都必然在疲勞饑餓下自認失敗。地勢既有利於洞中一夥,下面新火器不僅無從使用,且得從草叢石罅間找尋掩蔽,防備上面用火器或石卵瞄準,好些情形都和荷馬史詩上所敘戰事方法相差不多。今古不同處,即在這種情形下,縱再有個聰明人想得出用大木馬裝載武士,也無法接近洞口,趁隙入洞。

  縣長先是遠遠的停在一個大石堆後,指揮這個攻勢。打了百十槍後,不意上面鑼鼓聲更加熱鬧。天已入暮,山谷中夜風轉緊,只好停止進攻,派兵士砍松樹就僻處搭棚,升火造飯,大家過夜。

  第二天想出了主意,調三十名縣警隊從三裡外紅岩口爬上對山,伏在對山懸崖上向洞中取准,把鑼鼓打息了一會兒,隨後卻忽然發現洞中三尊穿紅緞袍子的塑像,直逼洞口,鑼鼓又重新自洞中傳出。槍彈雖打中洞口目標,實無從傷著那些混和野性與頑劣作成的嘲侮表現。洞中當真有新式武器,洞口還擊了十來響槍,大隊長從槍聲中分辨得出有當時著名的春田、小口緊和盒子炮,而且一共有五支槍,比偵探報告還多一支。

  大隊長雖殺羊宰豬作犒勞,還為縣長預備臘肉野味和茅臺酒,又派人從家中帶了虎皮狸子皮褥墊行軍床過野外生活,到了第四天,縣長的打獵趣味已索然興盡,剿匪興奮則真如田家兄弟說的,完全用疲倦代替,藉故說縣裡還要開清鄉會議,得趕回去主持。又說洞中匪徒,已成甕中之鼈,遲早終必授首,只要派少數人把住山腳路口,再好好計劃守住岩壁兩端和紅岩口村子大路,匪徒縱再頑狠,不久也依然會授首成擒!於是召集高梘人民,訓話一個半鐘頭,指揮了一大套戰略,還零零碎碎稱引了許多似可解不可解《孫子兵法》上的話語,證實武德武學兩臻善美外,縣長於是上了轎,押著三十個縮縮瑟瑟的土制隊伍,和幾擔隊長貢獻的土特產,一大壇米酒,一大壇菌子油,以及一筆來自人民的犒勞,把個一百四十斤的肥官官肉砣砣,壓在三個轎夫背上,搖搖盪蕩回返縣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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