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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魘


  我們一行五個人,腳上用棕衣纏裹,在雪地裡長途步行已到第六天。算算路程,傍晚應當到達目的地了。大約下午一點鐘左右,翻過了小山頭,到得坳上一個青石板砌就的靈官廟前面,照例要歇一會兒腳。時值雪後新晴,石條子上的積雪正在融化,並無可坐處,大家就在路當中站站。地當兩山轉折點,一道乾涸的小溪澗被浮雪填了大半,上面有些野雉狐兔的縱橫腳跡。溪澗側是一叢叢細葉竹篁,頂戴著一朵朵浮松白雪,時時無風自落。當積雪卸下時,枝條抖一抖,即忽然彈起一陣雪粉,動中越加見得安靜。遠望照耀在陽光下羅列的群山,有些像是頂戴著白雪帽子,靜靜地在那裡向陽取暖。有些卻又只稀稀疏疏的橫斜掛幾條白痕,其餘崖石便顯得格外深靚。近望坳下山谷,可看見一個小小田壩,田地大小不一,如雪片糕一般散亂重疊在那裡。四個村落分散在田坪四周山凹間。

  一簇簇落葉科喬木,白楊、銀杏、楓木樹和不落葉成行列的松杉,成團聚集的竹林,孤立挺起的棕櫚,以及桔柚果木,錯雜其間。山東面樹木叢中是一列長垣,圍繞著個大院落。山西面房屋卻就地勢分割成三組,每一聚約莫有三十戶人家。一條溪澗由東山嘴繞過,流經長垣外,再曲折盤旋沿西邊幾個村子消失到村後。雖相去那麼遠,仿佛還可聽到雪水從每個田溝缺口注入溪中時的潺湲聲。村中應有的碾坊、油坊、廟宇、祠堂,從房屋形制和應占位置上,都可一一估計得出。在雪晴陽光下,遠近所見一種清寂莊嚴景象,實在異常動人。四個同伴見我對於眼前事物又有點發癡不想走路神氣,於是照例向我開開小玩笑,叫我做「八大」。

  就中一個年紀最輕的,只十五歲,初中二年級學生,姓滿的夥伴就說:「八哥,這又可以上畫了,是不是?你想做畫家,到我們這裡來,有多少東西可畫!只怕一輩子也畫不完。還不如趁早趕到地,和我們去雪裡打斑鳩炒辣子吃有意思!」其餘三位正若完全同意這嘲謔,都咕咕的笑著。

  「我們是現代軍人,可不是充軍,忙什麼?」我話中也語意雙關,他們明白的。

  「我們還有三十裡蠻路,得趕路!太晚了,恐怕趕不上,就得摸黑。你看這種鬼天氣,一到傍晚,山路被夜風一吹,凍得滑溜溜的,閃不知掉到河溝裡去,怎麼辦?」從話語中,從幾個人都急於要走路神氣,我明白他們是有點故意開玩笑的,可不明白用意所在。

  我於是也裝作埋怨口氣,「嗨,你們這個地方,真象書上說的,人也蠻,路也蠻。我實在走不動了!你們想家,你們儘管先走,我要在這裡呆個半天,捶一捶草鞋耳子。我問你,究竟還有多遠路?」

  「八哥,行船莫算,打架莫看,」一個年長同伴接著又把話岔開,「嗨,你們聽,村子裡什麼人家討新媳婦,放炮吹嗩呐,打發花轎出門!」

  試聽聽,果然笳聲悲咽斷續中,還零零落落響了一陣小鞭炮。我搖搖頭,因為對於面前景物的清寂,和生命的律動相揉相混所形成的一種境界,已表示完全的皈依。廟後路坎上有四株老山楂樹,樹根蟠拱,露出許多大小窟窿。我一聲不響,傍著潮濕的老樹根坐下來了。用意是「這裡就是有大蟲的景陽岡,我好歹也得坐坐」。

  幾個人見我坐下時,還是一致笑著,站在路當中等待。

  我這次的旅行,可以說完全出於意外。原來三年前我還只是一個「二尺半」,一個上名冊的丘八,經常職務不是為司令出去護衛,就是押老實鄉下人到城外去法辦。兩件事輪流進行,當時對於我倒似乎分別不出什麼不同。因為一出動就同樣有酒肉可吃。護衛到鄉紳家,照例可以吃蒸鵝、辣子炒黃麂,還可抽空到溪邊看看白臉長眉毛鄉紳大姑娘光著兩隻白腳挑水,說兩句不太難為情的笑話。

  殺人時劊子手就用那把血淋淋的大刀,隨意去割切屠戶賣的豬羊肉,拿回住處棚裡紅燜,大家都有一份。誰知有一天,我的燜狗肉本領偶然被一個軍法官發現,我就變成司書了。現在,我忽然又從軍法處被上司調回家鄉別墅去整理書畫。至於這個差事如何派到我頭上,事情湊巧,說來還是和我這一生前後所遇到的別的許多事情相似,很象一種童話可不是童話。總之,我將從這個新派的職務回鄉了。

  其時正值學校放寒假,有四個相熟同鄉學生要回家過年,就邀我先到他們鄉下去,約好過了年,看過鄉下放大焰火後,再返城辦事。四個人住處離縣城四十五裡,地名「高梘」,這地方我既從未到過,走的又是一條生路,不經縣城,所以遠近全不熟悉。四個青年同伴在學校折磨了一個學期,一路就只談論家中過年的情形,為家中準備的大塊肥臘肉大缸甜米酒而十分興奮。我早已沒有家,也沒有什麼期望,一路卻只好獨自默默的用眼目所接觸的景物,印證半年來保留在記憶中那些大小畫幅。一列迎面生樹的崖石,一株負石孤立的大樹,以及一亭一橋的佈置,一丘一壑的配襯,凡遇到自然手筆合作處有會于心時,就必然得停頓下來,好好賞玩一番。

  有時或者還不免近於發呆,為的是自然的大膽常常超過畫人的巧思。不是被同伴提起的兩件事引起注意,我每天在路上照例有幾次落後。一件是下坍路坎邊爛泥新雪中缽頭大的虎掌印。另一件是山坳上荷了兩丈長南竹梭鏢,裝作獵戶實行向過路人收買路錢的「坐坳老總」。一個單身上路的客人,偶然中碰到一件,都是不大好玩的!我被同伴叫做「八大」或「八哥」,也由此而來。

  這時節雖在坳上,下山一二裡就是村落,村落中景物和辦喜事人家吹的嗩呐聲音,正代表著這小地方的和平與富庶。

  因此我滿不在意,從從容容接受幾個同伴的揶揄,心中卻旋起一種情感,以為「為自己一生作計,當真應當設法離開軍隊改業學畫。學習用一支筆來捕捉這種神奇的自然。我將善用所長,從楮素上有以自見。一個王子能夠作的事,一個兵也未見得不能作到!」但是想想看,從舞著血淋淋大刀去割人家豬肉的生活,到一個畫家的職業,是一段多麼長的距離!一種新的啟示與發現,更不免使我茫然失措。

  原來正在這個當兒,在這個雪晴清絕山谷中,忽然騰起一片清新的號角聲,一陣犬吠聲。我明白,靜寂的景物雖可從彩繪中見出生命,至於生命本身的動,那分象徵生命律動與歡欣在寒氣中發抖的角聲,那派表示生命興奮與狂熱的犬吠聲,以及在這個聲音交錯重疊綜合中,帶著碎心的惶恐,絕望的低嗥,緊迫的喘息,從微融殘雪潮濕叢莽間奔竄的狐狸與獾兔,對於憂患來臨掙扎求生所抱的生命意識,可絕不是任何畫家所能從事的工作!我的夢如何能不破滅,已不大像是個人可以作主。

  試就當前官覺所能接觸的音響加以推測,這一切很顯然是向我們這條路上越來越逼近。看看站在路當中幾個同伴,正用腳互相踢著雪玩,竟若毫不在意,一面踢雪一面還是用先前神氣對我微笑。儼然這只是他們一種預定的惡作劇,用意即在打破我作畫家的妄想,且從比較上見出城裡人少見多怪,因之才慌慌張張。至於他們,可用不著。

  為表示同樣從容,我於是笑著招呼年紀最小的一個夥伴,「老弟,小心準備好你的齊眉棍,快有野豬來了。不要當路站讓野豬沖倒你!我們最好爬到坎上來,待它過身時,你從旁悶頭來一棒,不管中不中,見財有分,今天我們就有野豬肉吃!

  話未說完,就聽到身後一株山楂樹旁噝的一聲,一團黃毛物象一支箭射進樹根窟窿裡去了。大家猛不防嚇了一驚,掉過頭來齊聲嚷叫:「狐狸,狐狸!堵住,堵住!」

  不到一會兒,幾隻細腰尖耳狗都趕來了,有三隻鼻貼地面向樹根直撲,搖著尾對窟窿狂吠。另一隻卷毛種大型狗卻向我那小同伴猛然一撲。我真著了急,「這可糟!怎不下手?」

  話未出口,再看看,同伴已把手杖拋去,抱住了那只狗。原來他們是舊相識,驟然相見不免親昵得很!隨後是三個青年獵戶,氣喘吁吁的從岔路翻過坳來。這種人平時對山相去三裡還能辨別草叢中黃獐和山羊的毛色,遠遠一見我們,都「哈」的大聲叫喊著,直奔向我的幾個同伴。同伴也「哈」的向他們奔去。於是那支箭就在這刹那間,忽然又從樹根射出,穿過我的腳前,直向積雪山澗竄去。幾隻狗隨後追逐,共同將溪澗中積雪蹴起一陣白霧。去不多遠,一隻狗逮住了那個黃毛團時,其餘幾隻跟蹤撲上前去,狐狸和狗和雪便滾成一團。在激情中充滿歡欣的願望,正如同呂馬童等當在垓下爭奪項羽死屍一樣情形。

  三個獵人和我那四個同伴看見這種情形,也歡呼著一齊跳下山澗,向狐狗一方連跌帶滾跑去。……我一個人站在那個靈官廟前發呆,為了這一段短短時間所形成的空氣,簡直是一幕戲劇中最生動的一場,簡直是……還有更使我驚異的,即我們實際上已到了目的地,一裡外出下那個村子,原來就是高梘!四個同伴預先商量好,要捉弄我,因之故作狡獪,村子已在眼前時,還說尚有三十裡路,準備大家進入村子轉入家中坐定後,才給我大大一驚。偏巧村子中人趁雪晴嗾狗追狐狸,迎接了我們。

  從獵人口中,我們並且才知道先前聽到的嗩呐鞭炮聲,就是小同伴滿家哥哥辦喜事的熱鬧。過不多久,我們就可以和穿羽綾馬褂的鄉紳,披紅風帽的小孩子,共同坐到那個大院落一棟新房子裡方桌前面,在單純鼓吹中,吃八大碗的喜酒了。這一來,鑲嵌到這個自然背景和情緒背景中的我,作畫家的美夢,只合永遠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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