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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3)


  和尚點頭。和尚本來是想另一件事情,聽到這漢子說,便隨便的點著頭,遮掩了自己的心事。他望到那刀了,就讚不絕口,說真是寶刀。那弟弟把刀給他看,他拿刀在手,略一揮動,卻便颼颼風生,寒光四溢。弟弟天真的撫著掌:「師傅大高明,大高明。」

  和尚聽說到此,把刀仍然放到石桌上,自己也在一個石凳上坐下了。和尚笑,他說:「兩個年青人各帶這樣一把好刀,今天為什麼事來到這裡?」

  哥哥說:

  「因為村中毒魚派我們坐船來倒藥。」

  「眾生在劫,阿彌陀佛。」

  「我們在灘下聽到木魚聲音,才想起上山來看看。到了這裡,又恐怕妨礙了師傅晚課,所以就在門前玩。」

  「我聽到你們唱歌,先很奇怪,因為夜間這裡是不會有人來的。這歌是誰唱的,太好了,你們誰是哥哥呢?我只聽人說到過××先生得過一對雙生。」

  「師傅看不出麼?」

  那哥哥說著且笑,具有風趣的長年和尚就指他:「你是大哥,一定了。那唱歌的是這一位了。」

  弟弟被指定了,就帶羞的說:

  「很可笑的事,是為師傅聽到。」

  「不要緊,師傅耳朵聽過很多了,還不止聽,在年青時也就做著這樣事,過了一些日子。你說天堂的門,可惜這裡只一個廟門,廟裡除了菩薩就只老僧。但是既然來了,也就請進吧。看看這廟,喝一杯蜜茶,天氣還早得很。」

  這弟兄無法推辭,就伴同和尚從小角門走進廟裡,一進去是一個小小天井,有南瓜藤牽滿的棚架,又有指甲草花,有魚缸同高腳香爐,月光灑滿院中,景致極美。他們就在院中略站,那弟弟是初來,且正唱完歌,情調與這地方同樣有詩意,就說:「真是好地方,想不到這樣好!」

  「那裡的事。地方小,不太肮髒就是了。我一個人在這裡,無事栽一點花草,這南瓜,今年倒不錯,你瞧,沒有撐架子,恐怕全要倒了。」

  和尚為指點南瓜看,到後幾人就進了佛堂,師傅的住處在佛堂左邊,他們便到了禪房,很灑脫的坐到工夫粗糙的大木椅上,喝著和尚特製款客的蜜茶。

  談了一會。把烏雞河作中心,凡是兩族過去許多故事皆談到了,有些為這兩個年青人不知道,有些雖知道也沒有這樣清楚,談得兩個年青人非常滿意。並且,從和尚方面,又隱隱約約知道所謂朝字輩甘姓族人還有存在的事情。這弟兄把這事都各默默記到心上,不多言語。他們到後又談到烏雞河沿岸的女人……和尚所知道太多,正象知道太多,所以成為和尚了。

  當這兩個弟兄起身與和尚告辭時,還定下了後一回約。兩個年青人一前一後的下了山,不到一會就到了近河的高岸了。

  月色如銀,一切都顯得美麗和平。風景因夜靜而轉淒清,這時天上正降著薄露。那弟弟輕輕吹著口哨,在哥哥身後追隨。他們下了高岸降到幹灘上,故意從此一大石上躍過彼一大石,不久仍然就到了船邊。

  弟弟到船上取酒取肉,手摸著已凝著濕露的銅鑼,才想到不知定時香是否還在燃。過去一看,在還餘著三轉的一個記號上已熄滅了,那弟弟就同岸上的哥哥說:「香熄了,還剩三盤,不知在什麼時候熄去?」

  「那末看星,姊妹星從北方現出,是三更子正,你看吧,還早!」

  「遠天好象有風。」

  「不要緊,風從南方過去,雲在東,也無妨。」

  「你瞧,星子全在眫眼!」

  「是咧,不要緊。」

  阿哥說著也走近船邊了,用手扶著船頭一枝篙,搖盪著,且說:「在船上喝吧,好坐。」

  那弟弟不同意,到底這人心上天真較多,他要把酒拿到河灘大石上去喝,因為那較之在船中有趣。這事自然仍然是他勝利了,他們一面在石上喝酒,一面拔刀割麂肉吃,哥哥把酒葫蘆倒舉,嘴與葫蘆嘴相接咕嘟咕嘟向肚中灌。

  天氣忽然變了。一葫蘆酒兩人還未喝完,先見東方小小的雲,這時已漸扯漸闊,星子閃動的更多了。

  「天氣壞下來了,怎麼辦?」

  「我們應當在此等候,我想半夜決不會落雨。」

  「恐怕無星子,看不出時間。」

  「那有雞叫。聽雞叫三更,就倒藥下水。」

  「我怕有雨。」

  「有雨也總要到天明時,這時也應當快轉三更了。」

  「……」

  「怎麼?」

  「我想若是落了雨,不如坐船下去,告他們,省得漲了水可惜這一船藥。」

  「你瞧,這哪裡會落雨?你瞧月亮,那麼明朗。」

  那哥哥,抬頭對月出神,過了一會,忽然說:「山上那和尚倒不錯,他說他知道我們的仇人,同父親也認識。」

  「我們為什麼忘了問他俗姓。」

  「那他隨便說說也得。」

  「他還說唱歌,那和尚年青時可不知做了些什麼壞事,直到了這樣一把年紀,出了家,還講究這些事情!」

  ……

  把和尚作中心,談到後來,那一葫蘆酒完了,那一腿野羊肉也完了。到了只剩下一堆豆子時,遠處什麼地方聽到雞叫了。

  雞叫只一聲,則還不可信,應當來回叫,互相傳遞才為子時。這雞聲,先是一處,到後各處遠地方都有了回唱,那哥哥向天上北方星群中搜索那姊妹星,還不曾見到那星子。弟弟說:「幸而好,今夜天氣仍然是好的。雞叫了,我們放炮倒藥吧。」

  「不行,還早得很,星子還不出來!」

  「把船撐到河中去不好麼?」

  「星子還不出,到時星子會出的。」

  那作弟弟的,雖然聽到哥哥說這樣話,但酒肉已經告罄,也沒有必需呆坐在這石上的理由了就跳下石頭向船邊奔去。

  他看了一會湯湯流去的水,又抬起頭來看天上的星。

  這時風已全息了。山上的木魚聲亦已寂然無聞。雖遠處的雞與近身荒灘上的蟲,聲音皆無一時停止,但因此並不顯出這世界是醒著。一切光景只能說如夢如幻尚仿佛可得其一二,其他刻劃皆近於多餘了。

  過一會,兩人脫了衣,把一切東西放到灘上幹處,赤身的慢慢把船搖到河中去。船應撐到灘口水急處,那弟弟就先下水,推著船尾前進,在長潭中游泳著,用腳拍水,身後的浪花照到月光下皆如銀子。

  不久候在下游的人就聽到炮聲了,本來是火把已經熄了的,於是全重新點燃了,沿河數裡皆火把照耀,人人低聲呐喊,有如赴敵,時間是正三更,姊妹星剛剛發現。過了一小時左右,吳家弟兄已在烏雞河下游深可及膝的水中,揮刀斫取魚類了。那哥哥,勇敢如昔年戰士,在月光下揮刀撩砍水面為藥所醉的水蛇,似乎也報了大仇。那弟弟則一心想到旁的事情,簍中無一成績。

  關於報仇,關於女人戀愛,都不是今夜的事,今夜是「漁」。當夜是真有許多幸運的人,到天明以前,就得到許多魚回家,使家中人歡喜到吃驚的事。那吳家年青一點的漢子,他只得一束憔悴的花。

  下過藥的烏雞河,直到第二天,還有小孩子在淺灘上撿拾魚蝦。這事情每年有一次,象過節劃龍船。

  作於一九二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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