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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子船(3)


  談了一陣沒有結果,船主走到村中賣酒處去買那二百六的燒酒,拿了葫蘆到賣酒處去,酒店恰恰關了門。他到另一個賣酒處買了五斤酒,拿回到姑母家中來,很詫異的說:「怎麼聚福關了門,也無人知道這事。」

  「怎麼,關門了嗎?我的天!」

  說著,這老年人眼睛就紅了。因為她有三十七塊錢存放在聚福處,平時誰也不告。她這時得到消息了,出乎船主意料,猛的放下手中麻線球,就跑到街上去了,這船主本跟她走到大門前,看這老年人要做些什麼事,忽然一想,不走了。

  他目送那老年人匆匆的走去盡那老年人影子消失到大樹後了,就回身來到這老年人房中,伏到床下去,查看磚土痕跡,看他所留下的暗記有無變動。床下土黴氣撲鼻,他也沒有關心到。看過了,還是現前樣子,站起身,兩隻手掌全是土花,他拍著土放了一口氣,象做過一件大事,臉上汗也出了。這時聽到遠遠的有人喊著自己的混名,聲音又像是船夥的聲音,他就走出門去,站到籬笆缺處打望。

  當真是船夥之一,氣急敗壞的走來,來的急促竟象走過五裡路,氣也不曾換過一口,從斜籬笆處見到了船主的上身,遠遠的就大聲說道:「老闆,快回去,死人了。」

  他無目的的說:「死了麼?」

  那人就同樣無目的的說:「完全死了。」

  他聽到死了人,也不問是誰死,為什麼死去,就不顧一切,離了姑母的家,空手的跟了船夥向康村大路走去。到了半路,因為天氣熱,非到樹蔭下歇歇不成,所以腳步才慢了一點。到這時他記起死人的話了,他問船夥:「什麼事情?」

  「洗澡。」

  「誰?」

  「八牛。淹到水裡,半天不見起來,夥計下水去看,一隻手掯到石罅,他摸魚,石頭咬他的手,一切完了。」

  船主聽完這話,又把心拉緊,本來已把一個賣甜酒的人,送來的一碗糟接過手喝了一口,把碗一放就又向康村跑去了。

  一切顯然是完全無望了,來去是十裡!船主到了地,八牛的屍身,已為人從水中拖出,擱到了岸邊的樹下石板上了。

  屍用樹葉墊著,屍旁圍了一些人,那從廠上回來的喜保,腰邊還插了一大把領石子的竹簽,正蹲在八牛身旁施行倒水手術。然而船主一看,就知道已沒有救了。他把眼光一一的望船夥,各船夥皆嗒然喪氣,張口無語,贏了錢的呢,肚前的板帶高腫走動時就聽到錢的聲音。他又走到船上去。他又走上岸。完全沒有主意,只仿佛是做夢,因為水還是平時那樣的流,太陽已拉斜,山上敲石子的聲音帶著石工唱歌聲音,也並不同上半天情形兩樣。他癡癡的站到河邊,就想起先前的事來了,想起要錢,不送錢,於是吵嘴,於是下水洗澡,於是……他這才記起老姑母一旁挽麻一旁說八牛的親事,聚福倒了店,關了門,姑母的慌張,自己從床下爬出,聽著喊他的聲音,同樣慌張的走來。

  到了夜裡,留一船夥守船,三個船夥丁字拐形式,用船上篷索,用扛石子的長扁擔,把為破篷布裹身的死八牛抬到蒲葦村裡去。喜保拿了一段廢竹纜,點燃著當燈引路,船主攜了一捆紙錢跟在後面走。大家沉默的成一隊,不作一聲。

  這船主,有兩壇洋錢,一個得力的攔頭的水手。洋錢是死東西,他擔心這錢會終有一天要失去,還仍然睡在那裡不動,卻不料到太陽一落坡,就得把一個好好的活人送到蒲葦村去埋到土裡。請想想,這突變怎樣處置那死者的母親同外祖母呢?不過說到這件事,自然是哭一陣罷了。鄉下的婦人,眼淚容易流,也容易止,過一陣,自然就會慢慢的把這事情忘記,所以這裡不再說及這事了。

  因為這事情的發生,這船重複把石子裝到××市交卸時,誤時了一天。在無論如何解釋爭持下,這船主還是被扣去洋三元,在八牛方面船主又損失了將近十元,這事情,就在這賠本意義上告了結束了。

  船重到康村時,本來下了決心的船主,是要把這兩壇銀錢運到××市去的,但一攏岸就聽到吹喇叭聲音,康村住了兵,太平無事了。船泊到原處,船夥仍然上岸去賭錢,這船主,就坐到後艄看水流。河水湯湯的流去,仿佛水中有八牛在快樂天真的拍水游泳,日頭落山天氣慢慢夜了下來,升了攔頭的喜保,把濕柴放到鍋灶裡去,側臉吹著火,煙子成縷往上竄,又即刻被風吹散浮到河面如奶色的霧。船主覺到淒涼,第一次作著孩子的行為,上次沒有流過淚的眼,如今卻潮濕了。

  夥計上船了,喜保向贏了錢的船夥之一,作著只有水手們才能作的打趣,說:「把你贏了的錢買點紙燒給八牛,八牛保佑了你。」

  這人吃過飯,就當真買了兩斤紙錢放在岸上燒,火的紅光照到水面。大家望到這火光都無言語。

  作於一九二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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