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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唯剛先生


  副刊記者轉唯剛先生:

  本來我沒有看每日新聞的資格,因為沒有這三分錢。今天,一個朋友因見到五四紀念號先生一篇大作,有關於我的話,所以拿來給我瞧。拜讀之餘,覺得自己實在無聊,簡直不是一個人,惶恐惶恐。

  可惜我並不是個大學生(連中學生也不是)。但先生所聽說的總有所本。我雖不是學生,但當先生說「聽說是個學生」時,卻很自慰。想我雖不曾踹過中學大門,分不清洋鬼子字母究竟是有幾多(只敢說個大概多少),如今居然有人以為我是大學生!

  寫文章不是讀書人專利,大概先生樂於首肯。或者是因文章中略有一點學生做文的氣息,而先生就隨手舉出來,那也罷了——然我不曾讀過書卻是事實。

  我是在軍隊中混大的(自然命好的人會以為奇怪)。十三歲到如今,八年多了。我做過許多年補充兵,做過短期正兵,做過幾年司書,以至當流氓。人到軍隊中混大,究竟也有點厭煩了(但不是覺悟),才跑來這裡,誠如先生所說,想扛張文憑轉去改業。不過,我是沒有什麼後方接濟,所以雖想扛文憑,也只想「一面做工一面不花錢來讀點書」。到這一看,才曉得「此路不通」,覺得從前野心太大了。因為讀書,不只是你心裡想讀就能讀,還要個「命」,命不好的也不能妄想。

  轉身扛槍去吧。可惜這時要轉也轉不去。就到這裡重理舊業吧。奉直戰爭雖死了許多弟兄們,有缺可補,可我又無保人。

  至於到圖書館去請求做一個聽差而被拒絕,這還不算出奇,還有……不消說,流浪了!無聊與閒暇,才學到寫文章。想從最低的行市(文章有市價,先生大概是知道的)換兩頓飯吃。萎萎瑣瑣活下去再看。想做人,因自己懦弱,不能去搶奪,竟不能活下去。但自己又實在想生,才老老實實來寫自傳。寫成的東西自己如何知道好醜?但我既然能寫得出不成東西的東西,也可冒充一下什麼文學家口吻,說一句自己忠實於藝術!

  先生說,「這一段文章我是寫不出來的。」這話我不疑心先生說的是自謙與幽默:先生的「命」,怕實在比我好一點!

  若先生有命到過學堂,——還有別的命好有機會讀書的人,當然要「立志做人」立志「做好學生」,掯著什麼「畢業成敗關頭」。我呢?墮落了!當真墮落了!然當真認到我的幾個人,卻不曾說過我「虛偽」。

  「淒清,頹喪,無聊,失望,煩惱,」當然不是那些立志改良社會,有作有為,尊嚴偉大,最高學府未來學者的應有事情。人生的苦悶,究竟是應當與否?我想把這大問題提出請學者們去解釋。至於我這種求生不得,在生活磨石齒輪下掙扎著的人呢?除了狂歌痛哭之餘,做一點夢,說幾句囈語來安置自己空虛渺茫的心外,實在也找不出人類誇大幸福美滿的夢來了!無一樣東西能讓我浪費,自然只有浪費這生命。

  從浪費中找出一點較好的事業來幹吧!可惜想找的又都懸著「此路不通」的牌子。能夠隨便混過日子,在我倒是一樁好事!

  先生本來是對學生發言的,我本不值先生來同我扯談。但不幸先生隨手拈出的例子,竟獨獨拈到一個高小沒有畢業的浪人作品。人家大學生有作有為時時在以改良社會為己任的多著呢。並且開會,談政治,討論婦女解放,誰個不認真努力?(就是有些同我所寫的差不多,但身居最高學府,也是無傷大體,不值得先生那麼大聲疾呼!)我想請先生另舉一個例,免得別人或法警之類又說我以浪人冒充大學生。

  「……天才青年……曲折的深刻的傳寫出來……實在能夠感動人。」(這些使我苦笑的話)當我低下頭去寫《遙夜》,思量換那天一頓午飯時,萬沒想到會引起先生注意,指出來作為一個學生代表作品的例子,且加上這些夠使我自省傷心的話!

  「替社會成什麼事業,」這些是有用人做的。我卻只想把自己生命所走過的痕跡寫到紙上。

  一九二五年五月八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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