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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的事(2)


  神巫起身先走了。五羊站起了又坐下,頭還是昏昏的,腿腳也很軟,走路不大方便。他坐下之後,慢慢的把夢中的事歸入夢裡,把實際歸入實際,記起了這時應為主人探聽那件事了,就在各處尋找那廚子,那一堆肥肉終於為他在碓邊發現了,忙舀了一瓢水,也如神巫一樣,把水潑到廚子臉上去。

  廚子先還不醒,到後又給五羊加上一瓢水,水入了鼻孔,打了十來個大嚏。口中含含糊糊說了兩句「出行大吉」「對我生財」,用肥手抹了一下臉嘴,慢慢的又轉身把臉側向碓下睡著了。

  五羊見到這情形,知道無辦法使廚子清醒,縱是此時馬房失火,大約這人也不會醒了,就拍了拍自己身上灰土,趕到主人住處後屋去。

  到了神巫身邊,五羊恭敬垂手站立一旁,腳腿發軟只想蹲。

  「我不知告你多少次了,總不能改。」

  「是的,師傅。一個小人的壞毛病,和君子的美德一樣,全是自己的事,天生的。」

  「我要你做的事怎樣了呢?」

  「我並不是因為她是『籠中的鳥飛不遠』疏忽了職務,實在是為了……」「除了為喝酒我看不出你有理由說謊。」

  「一個完人總得說一點謊,我並不是完人,決不至於再來說謊!」

  神巫煩惱了,不再看這個僕人。因為神巫發氣,一面腳站久了受不了,一面想取媚神巫,請主人寬心,這僕人就乘勢蹲到地上了。蹲到地上無話可說,他就用指頭在地面上作圖畫,畫一個人兩手張開,向天求助情形,又畫一個日頭,日頭作人形,圓圓的臉盤,對世界發笑。

  「五羊,你知道我心中極其懊惱,想法過一個地方為我詳細探聽那一件事吧。」

  「我剛才還夢到——」

  「不要說夢了,我不問你做夢不做夢。你只幫我到別處去,問清楚我所想知道那一件事,你就算成功了。」

  「我即刻就去。」他站起來「不過怪得很,我夢到——」「我沒功夫聽你說夢話,要說,留給你那同伴酒鬼說去吧。」

  「我不說我的夢了,然而假使這件事,研究起來,我相信會有人感到趣味的。我夢到我——」神巫不讓五羊說完,喝住了他。五羊並不消沉,見主人實在不能忍耐,就笑著立正,點頭,走出去。

  五羊今天是已經把酒喝夠了,他走到雲石鎮上賣糍粑處去,喝老婦人為尊貴體面神巫的僕人特備的蜜茶,吸四川金堂旱煙葉的舊煙斗,快樂如候補的仙人。他坐到一個蒲團上問那老婦人,為什麼這地方女人如此對神巫傾心,他想把理由得到。賣糍粑的老婦人就說出那道理,平常之至,因為「神巫有可給世人傾心處」。

  「伯娘,我有沒有?」他意思是問有沒有使女子傾心的理由。

  「為什麼沒有?能接近神巫的除你以外還無別一個。」

  「那我真想哭了。若是一個女人,也只象我那樣與我師傅接近,我看不出她會以為幸福的。」

  「這時花帕族年青女人,哪怕神巫給她們苦吃也願意!只是無一個女人能使神巫心中的火把點燃,也無一個女人得到神巫的愛。」

  「伯娘,恐怕還有吧,我猜想總有那麼一個女人,心與我師傅的心接近,勝過我與我師傅的關係。」

  「這不會有的事!女人成群在神巫面前唱歌,神巫全不理會,這驕傲男子,哪裡能對花帕族女人傾心?」

  「伯娘,我試那麼問一句:這地方,都不會有女人用她的歌聲,或眼睛,揪住我師傅的心麼?」

  「沒有這種好女子,我是分明的。花帕族女子配作皇后的,也許還有人,至於作神巫的妻是無一個的。」

  「我猜想,族總對我主人的優渥,或者家中有女兒要收神巫作子婿。」

  「你想的事並不是別人所敢想的。」

  「伯娘,有了戀愛的人,膽子是非常大的。」

  「就大膽,族總家除了個女小孩以外,就只一個啞子寡媳婦。啞子膽大包天,也總不能在神巫面前如一般人說願意要神巫收了她。」

  五羊聽到這話詫異了,啞子媳婦是不是——他問老婦人,說:「他家有一個啞媳婦麼?像貌是……」「一個人啞了,像貌說不到。」

  「我問的是瞎不瞎?」

  「這人是有一對大眼睛的。」

  「有一對眼睛,那就是可以說話的東西了!」

  「雖地方上全是那麼說,說她的舌是生在眼睛上,我這蠢人可看不出來。」

  「我的天——」

  「怎麼咧?『天』不是你這人的,應當屬￿那美壯的神巫。」

  「是,應當屬￿這個人!神的僕人是神巫,神應歸他侍奉,我告訴他去。」

  五羊說完就走了,老婦人全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不過走出了老婦人門的五羊,望到這家門前的胭脂花,又想起一件事來了,他回頭又進了門。婦人見到這樣子,還以為愛情的火是在這神巫僕人心上熊熊的燃了,就說:「年青人,什麼事使你如水車匆忙打轉?」

  「伯娘,因為水的事侄兒才象水車……不過我想知道另外在兩裡路外碉樓附近住的人家還有些什麼人,請你隨便指示我一下。」

  「那裡是族總的親戚,另外一個啞子,是這一個啞子的妹,聽說前夜還到道場上請福許願,你或者見到了。」

  五羊點頭。

  那老婦人就大笑,拍手搖頭,她說:

  「年青人,在一百匹馬中獨被你看出了兩只有疾病的馬,你這相馬的伯樂將成為花帕族永遠的笑話了。」

  「伯娘,若果這真是笑話,那讓這笑話留給後人聽吧。」

  五羊回到神巫身邊,不作聲。他想這事怎麼說才好?還想不出方法。

  神巫說:「你是到外面打聽酒價去了。」

  五羊不分辯,他照到主人意思,說:「師傅,的確是,探聽明白的事正如酒價一樣,與主人戀愛無關。」

  「你不妨說說我聽。」

  「師傅要聽,我不敢隱瞞一個字。只請師傅小心,不要生氣,不要失望,不要怪僕人無用……」「說!」

  「幸福是孿生的,僕人探聽那女人結果也是如此。」

  神巫從椅上跳起來了。五羊望到神巫這樣子更把臉爛了。

  「師傅,你慢一點歡喜吧。據人說這兩個女人的舌頭全在眼睛上,事情不是假的!」

  「那應當是真事!我見到她時她真只用眼睛說話的。一個人用眼睛示意,用口接吻,是頂相宜的事了,要言語做什麼。」

  五羊待要分明說這是啞子,見到神巫高興情形,可不敢說了。他就只告給神巫,說是到神壇中許願的一個是遠處的一個,在近處的是族總的寡媳,那人的親姊妹。

  因為花帕族的諺語是:「獵虎的人應當獵那不曾受傷的虎,才是年青人本分,」這主僕二人於是決定了當夜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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