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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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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中當事人,也有女侄在內,情形也是大體明白了,勸阻無效,只有將權利付之神巫自己。 那族中最年高的一個,見到自己兩個孫女也包了花格子綢巾在場,照例族中的尊嚴,是長輩也無從干預年青人戀愛,他見到這事情爭持下去也不會有結果,於是站到凳上去,宣告自己的意見。 他先拍掌把一切的紛擾鎮平,演說道: 「花帕族的姊妹們,請安靜,聽一個癡長九十一歲的老人說幾句話。 「對於祈福你們不願意將代表舉出,這是很為難的。你們的意見,是你們至上的權利,花帕族女人純潔的心願,我不能用高年來加以干預。我並不是不明白你們意思的。 「只是很為難,今天這大儺是為全鎮全族作的,並不是我個人私有,也不是幾個姊妹們私有。這是全鎮全族的利益。這儺事,應當屬在場的公眾,所以凡近於足以妨礙儺事的個人利益要求,我們是有商量考慮的必要。 「如今的夜晚天氣是並不很長的,這還是新秋,這事也請諸位注意。若果照諸位希望,每一個人,(有女人就說,並不是每一人,是我們女子!)是的,單是女子。讓我來大體數數吧,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這裡象你們這樣年青的姑娘,是七十五個。或者還不止。試問七十五個女人,來到神巫身前,把心願訴盡,又得我們這可敬愛的神巫一一了願,是作得到的事麼?你們這樣辦,你們的心願神巫是知道了,(他覺得說錯了話又改口說)你們的心願神是知道了,只是你們不覺得使神巫過於疲倦是不合理的事嗎?這樣一來,到天亮還不能作第三堂法事,你們不覺得是妨礙了其他人的利益與事務嗎? 「我花帕族的女人,是知道自由這兩個字的意義的。她知道自己的權利也知道別人的權利,你們可以拿你們自己所要求的去想想。」 有女人就說,「我們是想過了,這事情我們願意決定于神巫,他當能給我們公平的辦法。」 演說的老人就說道: 「這是頂好的,既然這樣,我們就把這事情請我們所敬愛的神巫解決。來,第二的龍朱,告我們事情應當怎麼辦。(他向神巫)你來說一句話,事情由你作主。(女人聽到這話全拍手喊好。)「不過,姊妹們,不要因為太歡喜忘了我們族中女子的美德!諸位應記著花帕族女人的美德是熱情的節制,男子漢才需要大膽無畏的勇敢!我請你們注意,就因為不要為我們尊敬的神巫見笑。 「諸位,安靜一點,聽我們的師傅吩咐吧。」 女人中,雖有天真如春風的,聽到族長談到花帕族女人的美德,也安靜下來了。全場除了火燎爆聲外,就只有談話過多的老年族總喉中發喘的聲音。 神巫還是身向火燎低頭無語,用手叩著那把降魔短劍。 打鼓的僕人五羊,低聲的說道: 「我的師傅,你不要遲疑了,神是對於年青女人請求從不曾拒絕的,你是神的僕,應照神意見行事。」 「神的意見是常常能使他的僕人受窘的!」 「就是這樣也並無惡意!應當記著龍朱的言語,年青的人對別人的愛情不要太疏忽,對自己的愛情不要太慳吝。」 神巫想了一會,就抬起頭來,琅琅說道:「諸位伯叔兄弟,諸位姑嫂姊妹,要我說話我的話是很簡單的。神是公正的,凡是分內的請求他無拒絕的道理。神的僕人自然應為姊妹們服務,只請求姊妹們把希望容納在最簡單的言語裡,使時間不至於耽擱過多。」 說到此,眾人複拍手,五羊把鼓打著,神巫舞著劍,第一個女子上場到神巫身邊跪下了。 神巫照規矩瞪眼厲聲問女人,仿佛口屬神,眼睛也應屬神,自己全不能審察女人口鼻眼的美惡。女人輕輕的戰慄的把願心說出,她說:「我並無別的野心,我只請求神讓我作你的妻,就是一夜也好。」 神巫聽到這嚇人的願心,把劍一揚,喝一聲「走」,女人就退了。 第二個來時,說的話卻是願神許他作她的夫,也只要一天就死而無怨。 第三個意思不外乎此,不過把話說得委婉一點。 第四第五……全是一個樣子,全給神巫瞪目一喝就走了。 人人先仿佛覺到自己希望並不奢,願心一說給這人聽過後,心卻釋然了。以為別的女子也許野心太大,請神幫忙的是想佔有神巫全身,所以神或者不能效勞,至於自己則所望不奢,神若果是慈悲的,就無有不將憐憫扔給自己的道理。人人仿佛向神預約了一種幸福,所有的可以作為憑據的券就是臨與神巫離開時那一瞪。事情的舉行出人意料的快,不到一會,在場想與神巫接近一致心事的年青女人就全受福了。女人事情一畢,神巫稍稍停頓了跳躍,等候那另外一種人的祈福。在這時,忽然跑過來一個不到十六歲的小女孩,赤了雙腳,披了長長的頭髮,象才從床上爬起,穿一身白到神巫面前跪下,仰面望神巫。 神巫也瞪目望女人,望到女人一對眼,黑睛白仁象用寶石做成,才從水中取出安置到眶中。那眼眶,又是《莊子》一書上的巧匠手工做成的。她就只把那雙眼睛瞅定神巫,她的請求是簡單到一個字也不必說的,而又像是已經說得太多了。 他在這光景下有點眩目,眼睛雖睜大,不是屬神,應屬自己了。他望到這女人眼睛不旁瞬,女人也不做聲,眼睛卻象那麼說著,「跟了我去吧,你神的僕,我就是神!」 這神的僕人,可仍然把心鎮住了,循例的大聲的喝道:「什麼事,說!」 女人不答應,還是望到這神巫,美目流盼,要說的依然像是先前那種意思。 這神巫有點迷亂、有點搖動了,但他不忘卻還有七十多個花帕族的美貌年青女子在周圍,故旋即又吼問是為什麼事。 女人不作答,從那秀媚通靈的眼角邊浸出兩滴淚來了。僕人五羊的鼓聲催得急促,天空的西南角正墜下一大流星,光芒如月。神巫望到這眼邊的淚,忘了自己是神的僕人了,他把聲音變成夏夜一樣溫柔,輕輕的問道:「洞中的水仙,你有什麼事差遣你的僕人?」 女人不答。他又更柔和的說道: 「你僕人是世間一個蠢人,有命令,吩咐出來我照辦。」 女人到此把寬大的衣袖,擦乾眼淚,把手輕輕撫摩神巫的腳背,不待神巫揚那銅劍先自退下了。 神巫正想去追趕她,卻為一半瘋老婦人攔著請願,說是要神幫她把戰死的兒子找回,神巫只好仍然作著未完的道場,跳跳舞舞把其餘一切的請願人打發完事。 第二堂休息時,神巫蹙著雙眉坐在僕人五羊身邊。五羊蹲到主人腳邊,低聲的問師傅為什麼這樣憂鬱。這僕人說:「我的師傅,我的神,什麼事使你煩惱到這樣子呢?」 神巫說,「我這時比往日顏色更壞嗎?」 「在一般女人看來,你是比往日更顯得驕傲了。」 「我的驕傲若使這些女人誤認而難堪,那我仍得驕傲下去。」 「但是,難堪的,或者是另外一個人!一個人能勇敢愛人,在愛情上勇敢即失敗也不會難堪的。難堪只是那些無用的人所有的埋怨。不過,師傅,我說你有的卻只是驕傲。」 「我不想這驕傲了,無味的貪婪我看出我的錯來了。我願意做人的僕。不願意再做神的僕了。」 五羊見到主人的情形,心中明白必定是剛才請願祈福一堂道場中,主人聽出許多不應當聽的話了,這乖巧僕人望望主人的臉,又望望主人插到米鬥裡那把降魔劍,心想劍原來雖然揮來揮去,效力還是等於面杖一般。大致一切女人的祈福,歸總只是一句話,就是請神給這個美麗如鹿驕傲如鶴的神的僕人,即刻為女人煩惱而已。神顯然是答應了所有女人的請願,所以這時神巫煩惱了。 祈了福,時已夜半,在場的人,明天有工做的男子都回家了,玩倦了的小孩子也回家了,應當照料小孩飲食的有年紀女人也回家了。場中人少了一半,只剩下了不少年青女人,預備在第四堂法事末尾天將明亮滿天是流星時與神巫合唱送神歌,就便希望放在心上向神預約下來的幸福,詢問神巫是不是可以實現。 看出神巫的驕傲,是一般女子必然的事,但神巫相信那最後一個女人,卻只會看出他的憂鬱。在平時,把自己屬一人或屬世界,良心的天秤輕重分明,擇重棄輕他就盡裝驕傲活下來。如今則天秤已不同了。一百個或一千個好女人,虛無的傾心,精靈的戀愛,似乎敵不過一個女子實際的物質的愛為受用了。他再也不能把世界上有無數女子對他傾心的事引為快樂,卻甘心情願自己對一個女人傾心來接受煩惱了。 他把第三堂的法事草草完場,於是到了第四堂。在第四堂末了唱送神歌時,大家應圍成一圈,把神巫圍在中間,把稻草紮成的藍臉大鬼擲到火中燒去,於是打鼓打鑼齊聲合唱。 神巫在此情形中,去注意到那穿白絨布衣的女人,卻終無所見。他不能向誰個女子打聽那小女孩屬姓,又不能把這個意思向族總說明,只在人中去找尋。他在許多眼睛中去發現那熟習的眼睛,在一些鼻子中發現那鼻子,在一些小口中發現那小口,結果全歸失敗。 把神送還天上,天已微明。道場散了,所有的花帕族青年女人,除了少數性質堅毅野心特大的還不願離開神巫,其餘女人均負氣回家睡覺去了。 隨後神巫便隨了族總家扛法寶桌椅用具的工人返族總家,神巫後面跟得是一小群年青女人。天氣微寒,各人皆披了毯子,這毯子本來是供在野外情人作坐臥用的東西,如今卻當衣服了。女人在神巫身後,低低的唱著每一個字全象有蜜作餡的情歌,直把神巫送到族總的門外。神巫卻頹唐喪氣,進門時頭也不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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