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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的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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僕人笑,只好把一切法寶放下了。因為平素這僕人是稱讚師傅為虎的,這時不好意思說虎不是英雄。他望到他主人坐到那大青石上沉思,遠處是柔和的歌聲,以及憂鬱的蘆笛,就把一個鑲銀漆朱的葫蘆拿給主人,請主人喝酒。 神巫是正在領略另外一種味道的,他搖頭,表示不要酒。 五羊就把葫蘆的嘴對著自己的嘴,仰頭骨嘟骨嘟喝了許多酒,用手抹了葫蘆的嘴又抹自己的嘴,也坐在那石上聽歌。 清亮的歌,嗚咽的笛,在和暖空氣中使人迷醉。 日頭正黃黃的曬滿山坡,要等候到天黑還有大半天的時光!五羊有種脾氣,不走路時就得吃喝,不吃喝時就得打點小牌,不打牌時就得睡!如今天氣正溫暖宜人,五羊真願意睡了。五羊又聽到遠處雞叫狗叫,更容易引起睡眠的欲望,他當到他主人面前一連打了三個哈欠。 「五羊,你要睡就睡,我們等太陽落坡再動身。」 「師傅,你的命令我反對一半承認一半。我實在願意在此睡一點鐘或者五點鐘,可是我覺得應當把我的懶惰趕走,因為有人在等候你!」 「我怕她們!我不知道這些女人為什麼獨對我這樣多情,我奇怪得很。」 「我也奇怪!我奇怪她們對我就不如對師傅那麼多情。如果世界上沒有師傅,我五羊或者會幸福一點,許多人也幸福一點。」 「你的話是流入詭辯的,鬼在你身上把你變成更聰明了。」 「師傅,我若是聰明,便早應當把一個女人佔有了師傅,好讓其餘女子把希望的火踹熄,各自找尋她的情夫!可是如今卻怎麼樣?因了師傅,一切人的愛情全是懸在空中。一切……」「五羊,夠了。我不是龍朱,你也莫學他的奴僕,我要的用人只是能夠聽命令的人。你好好為我睡了吧。」 僕人於是聽命,又喝了一口酒,把酒葫蘆擱在一旁,側身躺在大石上,用肘作枕,準備安睡。但他仍然有話說,他的口除了用酒或別的木楦頭塞著時總得講話的。他含含糊糊的說道:「師傅,你是老虎!」 這話是神巫聽厭了的,不理他。 僕人便半象唱歌那樣低低哼道: 「一個人中的虎,因為怕女人的纏繞,不敢在太陽下見人,……「不敢在太陽下見人,要星子嵌在藍天上時才敢下山,……「沒有星子,我的老虎,我的師傅,你怎麼樣?」 神巫知道這僕人有點醉了,不理會,還以為天氣實在太早,盡這個人哼一陣又睡一陣也無妨於事,所以只坐到原處不動,看馬吃路旁的草。 僕人一面打哈欠一面又哼道: 「黃花崗的老虎,人見了怕;白耳族的老虎,它只怕人。」 過了一會僕人又哼道: 「我是個光榮的男子,花帕族小嘴白臉的女人,你們全來愛我! 「把你們的嘴,把你們的臂,全送給我,我能享受得下! 「我的光榮是隨了我主人而來的……」 他又不唱了。他每次唱了一會就歇一回想,象神巫念誦禱詞一樣。他為了解釋他有理由消受女人的一切溫柔,旋即把他的資格唱出。他說:「我是千羊族長的後裔,黔中神巫的僕人,女人都應歸我。 「我師傅怕花帕族的婦人,卻還敢到雲石鎮上行法事,我的光榮……「我師傅勇敢的光榮,也就應當歸僕人有一份。」 這僕人說時是閉上眼睛不望神巫顏色的。因了葫蘆中一點酒,使這個人完全忘了形,對主人的無用處開起玩笑來了。 遠處花帕族女人唱的歌,順風來時字句還聽得清楚,在半醉半睡情形中的僕人耳中,還可以得其仿佛,他於是又唱道:你有黃鶯喉嚨的花帕族婦人,為什麼這樣發癡? 春天如今早過去了,你不必為他歌唱。 神巫雖是美麗的男子,但並不如你們所想像的勇敢與驕傲;因為你們的歌同你們那唱歌的嘴唇,他想逃遁,他逃遁了。 不到一會,僕人的鼾聲代替了他的歌聲,安睡了。這個僕人在朦朧中唱的歌使神巫生了一點小小的氣,為了他在僕人面前的自尊起見,他本想上了馬一口氣沖下山去。更其使他心中煩惱的,是那山下的花帕族年青女人歌聲。那樣纏綿的把熱情織在歌聲裡,聽歌人卻守在一個醉酒死睡的僕人面前發癡,這究竟算是誰的過錯呢? 這時節,若果神巫有膽量,跳上了馬,兩腳一夾把馬跑下山,馬頸下銅串鈴遠遠的遞了知會與花帕族所有年青女人,那在大路旁等候那瑰奇秀美的神巫人馬來到面前的女人,是各自怎麼樣心跳血湧!五十顆年青的,母性的,灼熱的心,在腔子裡跳著,然而那使這些心跳動的男子,這時卻仍然是坐在那大路旁,低頭默想種種逃遁的方法。人間可笑的事情,真沒有比這個更可笑了。 他望到僕人五羊甜睡的臉,自己又深恐有人來不敢睡去。 他想起那寨邊等候他來的一切女人情形,微涼的新秋的風在臉上刮,柔軟的撩人的歌聲飄蕩到各處,一種曖昧的新生的欲望搖撼到這個人的靈魂,他只有默默的背誦著天王護身經請神保佑。 神保佑了他的僕人,如神巫優待他的僕人一樣,所以花帕族女人不應當得到的愛情,仍然沒有誰人得到。神巫是在眾人回家以後的薄暮,清吉平安來到雲石鎮的。 到了住身的地方時,東家的院後大樹上正叫著貓頭鷹,五羊放下了法寶,搖著頭說:「貓頭鷹,白天你雖無法睜眼睛,不敢飛動,你仍然不失其為英雄啊!」 那樹上的一隻貓頭鷹,象不歡喜這神巫僕人的讚美,揚翅飛去了。神巫望到這從龍朱矮奴學來乖巧的僕人微笑,就坐下去,接受老族總雙手遞來的一杯蜂蜜茶。 到了夜晚,在雲石鎮的箭坪前成立了一座極堂皇的道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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