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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楊家岨


  船又上了個灘,名為「回師」。各處是大石頭,船就從石頭中過去。天保佑,船又安然上去了。到上游灘多了些,船卻少了些,不大能夠有機會聽搖櫓人歌聲,山又似乎反而低些了。我至多明天就可到柏子停船的地方了,我一定得照個那裡水手的相來。我為這件事盼望明天有個好天氣,且盼望辰州河邊無積雪,卻是一攤爛泥。因為柏子上岸胡鬧那一天,正是飛毛毛雨的日子。那地方是我第一次出門離家,在外混日子的地方,悄悄地翻一個書記官的《辭源》,三個人各出三毛四分錢訂《申報》,皆是那個地方。我最後見到我們那個可憐的爸爸,我小時節他愛我,長大時他教我的爸爸,也就是這個地方!這地方對我是太有意義了。

  我還穿過棉軍服,每天到那地方南門口吃過湯圓,在河街上去鑒賞賣船上的檀木活車、鋼鑽、火鐮等等寶貝。我的教育大部分從這地方開始,同時也從這地方打下我生活的基礎。一個人生活前後太不同,記憶的積累,分量可太重了。不管是曹雪芹那麼先前豪華,到後落寞,也不管像我那麼小時孤獨,近來幸福,但境遇的兩重,對於一個人實在太慘了。我直到如今,總還是為過去一切災難感到一點憂鬱。便是你在我身邊,那些死去了的事,死去了的人,也仍然常常不速而至的臨近我的心頭,使我十分惆悵的。至於你,你可太幸福了。你只看到我的一面。你愛我,也愛的是這個從一切生活裡支持過來,有了轉機的我。你想不到我在過去,如何在一個陌生社會裡打發一大堆日子,絕想不到!

  小船再過半點鐘就可停泊了……不,即刻就得停泊了。船已到了「楊家岨」,又是吊腳樓,飛樓傑閣似的很悅目。小船傍在大石邊,只需一跳就可以上岸。岸上正有婦人說話,不知說些什麼。這裡已無雪,山頭皆為棕色,遠山則為紫色。地方靜得很,無一隻船,無一個人,無一堆柴。不知什麼地方有人正在捶搗東西,一下一下的搗。對河也有人說話,且看不清楚人家。三三,我手全凍了,時間已六點卅五分,我想歇歇。我的艙口對風,還得把一切通風處塞塞,不然夜裡又很冷。

  這可不怕冷了,前艙竹篷已放下,風讓了路,全不要緊了。船上已在煎魚,油老後,嘩的沙的一響,滿艙皆是煙氣。我喝了一碗米湯,加了點白糖,這東西算是我吃飯以外唯一的食物,也算是我唯一的飲料。我的蠟燭已點去三支,剩下兩支大致剛可以到地。我到了湘西,方明白雲六大哥對於他那手電筒寶貝的理由,所有城市一到夜裡,街上皆是黑黑的,船傍小碼頭時尤其不成。有電筒,好處可多了。我忘了把我們家中那個東西帶來。

  船每天皆泊到小地方,我真有點點擔心。今天的碼頭只我的小船一隻,孤零零的停頓到這地方,我真有點害怕。船上那開過小差的水手,若誤會了我箱中的東西,在半唱過「過了一天又一天」之餘,也許真會轉念頭來玩新花樣的。三三,這是說笑話的!這時又來了一隻大船,且是向上行的。那水手已拿了我一串錢,上吊腳樓吃鴉片煙去了。他等等回來時,還一定同我說到河街吊腳樓,同大腳婆娘燒煙故事的。我請他的客,他卻告我很多新鮮事情。這個人若會寫字,且會把所認得的字寫他的一切,他才真真是個地道普羅作家!這人用口說故事時,還能加上一些鋪敘,一點感想,便是一張口,也比較許多筆寫出來的故事深刻多了。

  我為了想看看那河街煙館,若有個燈,真還要上岸去一次!我明天一定到辰州河街去的,我還得去家中看看靈官巷的新房子。

  我吃飯了,等等再告你。

  二哥
  十七日下午七點廿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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