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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2)


  幾個同伴於是都笑著,另外一個忽伸手指點兩個在前面小雜貨店停下的鄉下人:「嗨,看那兩個人!」

  大家一同望去,原來是一對鄉下人,少年夫妻樣子,女的臉龐棕色透出健康紅色,眉目俊秀,鼻准完美,額角光光的,下巴尖尖的,穿了件淺藍的短襖子,罩上個蔥綠泛紫布圍裙,圍裙上扣了朵小黑花,把圍裙用一條手指頭粗銀鏈條約束在身後,銀鏈一端墜兩個小小銀魚鈴。背個細篾竹籠,裡面裝了兩隻小白兔,眼珠子通紅,大耳朵不住的搖動。男子身材瘦而長,英武爽朗中帶上三分野氣,即通常所謂「山裡人氣味」。肩頭扛了幾張花斑的獸皮,和一卷大蛇皮,正向商家兜售。幾個年青學生半個月來正被手中一本小書誘惑,早進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社會,而且在完全陌生的狀態裡,於是身不由己,帶了三分好奇,齊向兩人身邊走去。直到被兩個「山裡人」所注意到,帶點防衛神氣時,才藉故詢問了一下蛇皮價格。由於言語隔閡,相互不能達意,終於走開了。一個戴近視眼鏡哲學家模樣的學生讚頌似的說:「這才是人物,是生命!你想想看,生活和我們相隔多遠!

  簡直象他那個肩頭上山貓皮一樣,是一種完全生長在另外一個空間的生物,是原生的英雄,中國『人猿泰山』!」

  幾個同學聽到這種抒情的讚美,不免都笑將起來。恰好迎面又來了本隊四個同學,於是大夥兒把眼耳所及當成一個談天題目,一面談笑,一面走去。

  忽然前面一點鋪子裡,圍了一大群人,好象吵架樣子。原來是一個政校學生,正和商店中人發生爭持,另外有一個瘦弱肮髒小流氓神氣的中年男子,也無事忙參加了進去,在那裡嘶著個喉嚨亂嚷。發生糾紛的原因,還依然是語言隔閡。這個瘦小閑漢子,本為排難解紛而加入,人多口亂,不知不覺間自己卻已陷入一種需要他人排難解紛的地位。只聽見這個人用一口不純粹的北方話向那北方籍學生說:「不成的,不成的,學生應講道理,這地方不能隨便亂打人的!你說你是委員長學生,這算什麼!中國有萬萬千他的學生,不能拿這個壓服人。你有錢,他有貨,他不賣,就是委員長自己來也不能強買。」

  「不該罵人!」

  「罵你什麼?你說,你們學政治,政治學中可有『打人』一科?什麼人教?張奚若?錢端升?」

  那學生見那麼一個猥瑣人物,帶點管閒事神氣,當眾人面前來教訓他,並且帶了點嘲笑意味,引得旁邊人哄然大笑,心中氣憤不過,就想伸手把說話的撈著摔到地下去,一面伸手一面說:「你是個什麼人,我就要打你,你把我怎麼樣!」

  幾個同學這時正擠攏去,還以為捉到了一個小偷,也叫喊助威:「打,打,只管打!」

  那瘦小人物見人多手多,好漢不吃眼前虧,有點著急。瞪著一雙小而濕濛濛的眼睛,去人叢中搜尋說話的人,好象要見識見識,認清對方,準備領教。並且仿佛當真要戰鬥一場的神氣,趕忙把身上那件肮髒破爛青呢大衣脫去,放在櫃檯上,挽好了短襖袖子,舉起那個瘦小拳頭,向虛空舞著。

  「好,你們要打嗎?我怕你小子才怪,真不講道理。試試看,一個一個來。」

  那哲學家樣子的學生,正打量把手上那本小書向他頭上拋去,這時恰好一個中級軍官模樣的青年人過身,先還以為是本部兵士鬧事,擠進去一看,原來是「大先生」和人發生糾葛,便把那個學生的書一把扣住了,且忙喝住說:「同志,打不得,有話好說。是什麼事情?這地方不是前方,有什麼理由必需動武,有勇氣,上前方去,到我們這裡鬧什麼。」

  那學生見糾紛中參加了一位現役軍官,神氣冷靜沉著,還以為可以得到幫助。因此便說:「這東西討厭,我們買東西,他來插嘴罵人,想訛詐人。」

  「他罵你什麼?雜種狗養的,是不是?還是……你說,他訛詐你?訛詐你什麼,說說看。」

  學生可答不上來了,其餘學生還來不及說什麼,那軍官於是回過頭去,恭恭敬敬行了個軍禮,「大先生,什麼事情?

  哪個敢打你!老虎頭上動土,還了得?」這一來,看熱鬧的可愣住了,學生更愣住了。一切人情緒,忽然起了變化,因為想不到軍官和那小老頭子熟識,而且對他態度恭敬親熱得很。

  那神氣猥瑣的小老頭,見來解圍的是駐紮當地的團長,就用本地話嚷著說:「好,團長老弟來評個理。這些外來學生和王老闆做生意,吵了起來,我過路看見,好意勸他不要鬧,有話好好說得清楚。不想他們倒要打起我來了。還以為人多手多,打了背後有『中央』,倚勢壓人,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都不怕。這成嗎?」(他於是指定那個用書打他的學生)「我知道你們都是政治學校的。有多少人我也知道。你們歡喜打架,好,到我們這地方來還少人奉陪?我先跟你們去見見管你們的隊長,教育長,咱們說好了,再挑出選手來,大家到城外河灘上去打個痛快。一個對一個,一百對一百,有多少對多少。」說到後來,自己不由的大笑了起來。觀眾中也有人笑了起來。

  那軍官看看事情很小,打量小事化無事,便笑著排解說:「大先生,什麼人敢打你,這還成話?我說是什麼,原來豆子大事情,我還以為出了命案。」又轉身向那個學生說:「同志,事情小,不要鬧。你們初來到我們這個小地方,說話不大懂,小誤會,說明白就好了,不要這樣子。你說他罵你,他訛詐你,這是笑話。他會訛詐你這些學生?這是我們大先生,當地出名的土地公公,會隨口罵人?訛人?不講個分明就動手,你們會出麻煩的。不講道理會吃虧的。大家真有勇氣,留下來明天和日本鬼子去見個高低。我們打仗日子還長哩。大先生,你說是不是?」

  那瘦小老頭打了個噴嚏,一面穿上那件破大衣,一面也笑著說:「可不是!先到我們湘西來練習練習也好。你們不是尤家巷小婊子,還要動員,『觀音』『迫擊炮』都在遊行!政治大學學政治,學到什麼地方去了?不害羞!」一句話,把看熱鬧的和打架的都說得笑起來。

  身旁邊有認識大先生的,見事情不會擴大了,想打圓兒就插口說:「好,大先生不用生氣,你一天事情忙,做你事情去吧。

  這些年輕人不用管了。有眼不識泰山,算了吧。」

  「這就是我的事情。古人說: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是我的脾氣。」

  軍官笑著說:「拔什麼刀?修腳刀還是裁紙刀?老大爺,得了,你還只想跑關東做鏢手。不要比武了,我們走,到我團裡吃酒去,有好茅臺!」其時手上還拿著從那學生搶來的那本小書,隨意看一眼封面,灰布封面燙了四個銀字,《湘行散記》。心想,「好,磚頭打磚窯,事情巧。」笑笑的,把書交還給了那個學生,「同志,這個還你,你看這個嗎?書是看的,可不是打人的!」不再說什麼,便把大先生拉走了。

  看熱鬧的閒人,一面說笑一面也就散開了。原先那個王老闆,似乎直到此時才記起本地商人一句格言:「生意不成仁義在」,正拿了兩個杯子和一把茶壺放在櫃檯上,請幾個學生喝茶。用著做生意人好講話口氣,向幾個學生攀交情。

  「同志,請喝茶!你們從南京來,辛苦了。你們不知道,我們這個大先生,是個好人!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這是個了不起的人,南北口外哪裡不到過,看見太陽可多咧。家住在城裡靈官巷一所大房子裡,你們一下車,在對河碼頭上抬頭就可見到那房子。兩個大院子中好多花木!別瞧他眼睛眯眯小,可畫得一手好人像,一模一樣的!他有兩個兄弟,一個在北方大學教書,一個在前線帶兵打仗。為人心好性情急,一見人吵架,就要加入說理,聽又聽不清,說又說不清。聽我們說話不明白,他一來排解,就更糟了。同志可不要多心,我們湘西人都心直,一根腸子筆直到底,歡喜朋友。可不要隨便動手,我們地方正有一師人在前線作戰!」

  商人說的話,學生聽來自然還是有一半不懂,不過從神氣上看,總算是得了「和平」,也不大失體面,自然不再尋問究竟,就散開了。

  幾個人因為興奮了一陣,雖然逛街,還依舊各自保留一個好事「花子」的印象在腦中,另外一時見面必可認識。可是做夢也萬想不到,人家用來作湘西指南導遊,在路上得到許多快樂,先前一時還想用它作武器的那本小書,就與面前這個花子模樣人物有關係。書中許多問題,要證實它,還只有請教這個小老頭子才能得到滿意結果的。正所謂緣法不巧,不免當面便錯過了。

  大先生得相熟軍官解了圍,一同走去,那軍官一面走,一面就笑著說:「老大爺,你怎麼和那小毛頭學生也比起武來了?簡直是戰鬥性太強了,這可不成!」

  「嗨,這些學生,才真不講道理,正想用『中央』身份打人。見我參加,還要把個魯仲連也揍一頓。你想想,姓沈的我會怕他們嗎?可是人多手多,來個狗撲羊,真的動手,我怕會有點招架不住。幸好團長你來了,救了駕。」

  「你知不知道險些兒被一件什麼法寶打中?」

  「那還消說,總是橘子、甘蔗,湘西出的,河邊賣的。」

  「哈,不是河邊的,還是你家裡的,——我看那學生正舉起手來,想把一件法寶敲你的頭,我一想,這還了得,大爺的頭一打破,到哪裡去找人間的智多星?多危險!我一下子就搶住了。把那東西順眼看看,原來是你家二先生的大作。湘西什麼記。真是無巧不成書!好,磚頭打到磚窯上,打傷了,才真是報上的好新聞,給政校丟臉!」

  「真的嗎?你怎不告訴我?我曉得這樣,倒得把那個法寶沒收,當你面作個證人,小子也奈何不得。」雖那麼說,這好管閒事的好人,心裡卻轉了個念頭,「不打不成相識,幾個人說不定還在街頭閒蕩,我應當請他們到家裡喝杯茶,盡個東道!」

  因此閃不知從軍官身邊一溜,就走開了。一會兒,又獨自在街口上人叢中擠來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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