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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靜(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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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問他什麼時候離開。他說,「正等候師部回電。這裡有兩連本師傷癒弟兄,預備跟我一同走。總部意思把這兩連人由我率領,開到長沙去,編作榮譽大隊,作個模範。到時說不定還有各界團體給我獻旗!我想算了吧。這麼辦就要團附帶去好了。這戰爭去結束日子還長,我們並不是為一種空洞名分去打仗的。國家不預備抗戰,作軍人的忍受羞辱,不作聲。國家預備打了,作軍人的,唯一可作的事,就是好好打下去,忍受犧牲,還是不用作聲。放在我們面前的是事實,不是榮譽!」 醫生不知說什麼好,輕輕的歎了一口氣。因為他明白許多年青人並不明白的問題。 軍官的哥哥,那個矮小瘦弱的小老頭,帶了個小小紙包,由外面回來,孩子似的興奮,一面解除紙包一面笑著說,「這地方,虧我找了好久,才得到這點東西!」醫生看看,原來是一盒彩色粉筆。 醫生說,「大先生,他們不來團長這裡上課了,白忙壞了你!」 「忙什麼?他們現在事情多,不久又要辦慰勞會,送過路××軍了。過些日子一定會來的。我花園裡靶子也預備好了,還要借我槍打靶的。我說槍借你們無妨,子彈得自己想辦法,我的子彈是要留給打小鬼的。」 醫生向軍官說,「大先生真熱心,一天忙到晚,不知忙些什麼!」 大先生卻解嘲似的說,「天生好事,我自己也不知忙些什麼!」 軍官把話引到另一回事上去。「好天氣!」他想起上次由火線上退回來時,同本團兩百受傷同志,躺在向南昌開行的火車上,淋了兩整天雨,吃喝都得不到。車到達一個小站上,警報來了,虧得站上服務人員和些鐵路工人,七手八腳,把車上人拖拖抬抬到路旁田地裡。一會兒,一列車和車站全炸光了。可是到了第二天,路軌修好,又可照常通車了,傷兵列車開行時,那學生出身的車站長,挺著瘦長的身子,在細雨裡搖旗子,好象一切照常。那種冷靜盡職的神態,儼然在向敵人說,「要炸你儘管炸,中國人還是不怕。中國有希望的,要翻身的!」想起這件事情時,軍官皺了皺眉頭,如同想挪去那點痛苦印象。 軍官像是自言自語,答覆自己那種問題,「看大處好,看大處,中國有前途的!」 大先生把粉筆收了,卻扛了一個作靶子用的木板來,請軍官過目,看中不中用。 說起的問題很多,這個醫生好象為軍官有點抱不平,表示憤懣。可是這年青軍人,卻站在一個完全軍人立場上,把這件事解釋得很好。總象很樂觀,對一切都十分樂觀。且以為個人事情未免太小了,不足計較,軍人第一件事是服從,明知有些困難,卻必需下決心準備去努力克服這些困難。說話時他永遠微笑著,總仿佛對戰爭極有把握,有信心,不失望,不喪氣。 幾個青年學生,為當地民眾防空問題,跑來請教,才知道這個軍官五天內就得回到前方去的消息。幾人回學校時,就召集代表開會,商量如何舉行歡送大會,獻旗,在當地報紙上寫文章出特刊,商量定後即分別進行。 師部第二次來電,對開拔時日卻改五日為三日,算來第二天就得出發。團副官當天就雇妥了大小七隻空油船,決定次日下午三點集合開頭,將船直放常德。 第二天下午兩點鐘左右,軍官已離開了家中人,上了那只大船。另外幾隻小船,和大船稍遠,一字式排在河碼頭邊。 一些軍用品都堆放河灘上,還在陸續搬上船。軍佐們各因職務不同,遲早不一也陸續上了船。這些年青軍人多自己扛著簡單行李,扛著一件竹篾製成的筐籠,或是一個煤油桶製成的箱子。更簡陋一點的,就僅僅一個小包袱。有個司書模樣的青年,出城時,被熟人見及,問道,「怎麼,同志,又要去了嗎?」這年青小子就笑笑的說,「又要去!把小鬼打出山海關去,送他進鬼門關。」這些人若是老軍務,到得河邊,一看船上小小旗幟,就知道自己的船是第幾號。若是初來部隊的,必顯得有點彷徨,不知自己應上哪只船。 因為公家用品不少,船上似乎很亂了一陣。漸漸的,先前堆積在碼頭上艙板上的雜物,槍枝,子彈,手榴彈,和被蓋行李,火食箱與藥品箱,酸菜罎子和成束煙草,可入艙的都已經下了艙。那兩連傷癒兵士,都穿了嶄新棉襖,早已排隊到了河邊,在河灘上等待,準備上船。看看一切歸一了,也分別上了船,一切似乎都妥當了,只等待團長命令,就可開頭。 那軍官站在自己乘坐那只大船船頭上,穿了一身黃呢軍服,一件黃呢外衣。兩隻手插在口袋裡,來回走動。間或又同另一隻船上或河灘邊一個軍官,作很簡短談話。一個陌生軍佐,在河灘邊茫然不知所措時,他打破了自己沉默,向那個部屬發問,「同志,你是第幾連的?是師部留守處的?」到那軍佐把地位說出時,就指點那人應上某一隻船。並回敬岸上人一個軍禮,隨即依然沉默下來,好象在計劃一些問題,又好象只是漠然的等待。一個軍人對於當前戰爭的觀念,必然在榮譽、勇敢、勝利等等名詞下,產生一種刺激,重上戰場,且不可免為家中親友幼弱感到一點依戀之情。這個軍人卻儼然超越這些名詞和事實,注意到另外一些東西,一些現象。雖顯明為過去、當前以及那個不可知的未來,心中感到點痛苦,有些不安,然而卻極力抑制住這種痛苦不安。 對河汽車已到了站,只見許多逃亡者帶著行李正在渡河,河邊人多忙亂著。 一會兒,醫生帶了一箱藥品,忙匆匆的跑來了。兩人站在船頭談了一陣,醫生有事就下了船,到河灘上一面走一面回頭揮動他那頂破呢帽子,一不小心便摔了一跤,爬起身笑著,揉揉膝部,大聲嚷著,「團長,到地寫信來,寫信來!」高大身影就消失在臨河吊腳樓撐柱間不見了。 其時兩個青年學生代表,正從縣黨部開完會,在河灘邊散步,商量後天歡送大會的節目。年青人眼睛尖,看准了船頭上站定的那一個軍官,正是住在山上黃房子裡的那人,趕忙跑過船邊去,很興奮的叫著:「團長,團長,我們今天正開會,商量歡送你和負傷將士重上前線,議決好些辦法!這會定後天舉行,在大東門外體育場舉行!」 軍官見是兩個學生,「不敢當,不敢當!我們就要開船了。」 他看了看表,「省裡來電命令我們今天走,再有三十分鐘就開船了。請你費神替我向大家道謝,說我來不及辭行。難為了你們,對不起!」 「怎麼,你今天就要走嗎?」 「就是現在。請轉告同學,大家好好的努力。到了地,我會寫信來告訴你們的。」 兩個學生給愣住了,不知離開好還是趕回校裡去報告同學好。兩人在河邊商量了一陣,還是走了。一人預備回學校去報告,另一人本擬去黨部報告,到了大街,看看時間已來不及了,走回頭走到城門邊雜貨鋪裡買了兩封千子頭小鞭炮,帶到河邊,眼見大船已拔了錨,船上人抽了篙槳在手,要開船了。軍官站在尾梢上,用望遠鏡向城中瞭望,城中山上那黃房子,如一片蒸糕,入目分明。其餘幾隻小船都在移動跳板。幾個後出城的小軍官,在吊腳樓邊大聲嚷著,「等一等,等一等,慢點走!」氣喘喘跑到了河邊,攀援上了船。學生十分著急,想找個火種燃點鞭炮,卻找不著。 「團長,團長。他們要來送你的!慢一點,慢一點!」 大船業已離岸轉頭了,尾梢上那面國旗在冷風中飄動不已。軍官放下望遠鏡時方看到岸上那一個,便說,「好兄弟,好兄弟,不敢當!你回去吧,不敢當!……」忽然幾隻船上士兵唱起歌來了,說話聲音便聽不分明瞭。 學生感動而興奮,把兩手拿著鞭炮,高高舉起,一人在那空曠河灘上,一面跑一面尖聲喊,「中國萬歲,武裝同志萬歲!」 忽然發現前面一點修船處有一堆火,忙奔跑過去把鞭炮點燃,再沿河追去。鞭炮畢畢剝剝響了一陣。又零落響了幾聲,便完事了。船上兵士們也齊聲呐喊了幾聲。 櫓歌起了,幾隻船浮在平潭水面,都轉了頭,在櫓歌吆喝中乘流而下,向下水稅關邊去了。年青學生獨自在河灘上,看看四周,一切似乎很安靜。豎立在河邊大碼頭的大幅抗戰宣傳畫,正有三個船夫,在畫下一面吸旱煙,一面欣賞畫意。 吊腳樓邊有只花狗,追逐一隻白母雞。狗身後又有個包布套頭的婦人,手持竹篙想打狗。河邊幾個擔水的,還是照樣把褲管卷得高高的,沉默的挑水進城……那學生心裡想,「這不成!這不成!」一種悲壯和靜穆情緒揉合在心中,眼中已充滿了熱淚,忘了用手去拭它。 河面慢慢的升起了濕霧,逐漸凝結,且逐漸向上升,越來越濃重,黃昏來時,這小山城同往日一樣,一切房屋,一切聲音,都包裹在夜霧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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