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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設(2)


  二

  在××山旁作工的一千余工人,兩個月來的忙碌,值三毛錢一天廉價的精力的耗費,按照工程的步驟,工程師聰明的計劃,三百七十畝的面積,已漸漸平成一片廣場,缺處填補,凸處炸去,凡是應行建築房屋的鐵柱,也已經為人的氣力與機械的氣力,處置得很妥貼了。

  天氣漸漸冷下來,建築工程處周圍各地,小水溝早上已在水面結了薄冰。

  有些工程因為天氣關係停頓了。工程處工人也從一千的數字上減到三百了,留到這裡的就只是搬運材料以及很平常工作的一些人,這些人就住在工程處附近用木板木柱臨時搭成的小房子裡。三百人一共分住在三個地方,大清早,東方的天還剛剛發白,山上駐軍帳幕裡走出了一個身上穿著臃腫不相稱的棉軍服的年青號兵,迎風嗚嗚吹完了起床號一通,在喇叭聲音沒有完畢以前,兵士們,習慣於早起,皆起了身。再稍後,約有五分鐘,工程處一響了鑼,一群一群下等人就從肮髒的木板屋中走出來了。他們各穿著肮髒不整齊的衣服,有些是從鄉下來的農人,有些退伍的兵士,有些曾在縣公安局服過務,又有些是與電燈電報一類生活發生過關係的人,所以破爛的青色制服,以及圓頂的呢帽,後跟已露出的皮靴,皆可以在這一群人中挺然發現。他們從住處走出,各人鼻孔皆在寒氣中放出熱氣,各人皆用手呵著搓著,各人還很隨便毫無拘束的扯脫了褲子的前襠,嘩嘩的撒著熱尿。他們都仿佛沒有什麼話必須和同伴說,各人望望天,不拘天氣好壞,似乎從天上的雲彩皆可望出日子的意義,皆明白今天一切與昨天一切完全一樣,點名,發籤子,按工頭所分配的工作去做事,搬磚,扛鐵條,用柏油敷到鐵柱鐵管上面,用鏟子橇挖繞××小河溝中的污泥,……大坪中各處皆聽到金鐵聲音,聽到汽壓槌蓬——的打在屋礎上聲音,和到小鐵槌敲打鋼管的聲音。沉重的柏油桶各處滾著。大木料橫斜成十字的壘上去到成小塔。人則各以其因緣爬到高空或沉入地下,在方便中也吆喝著歌呼著,且常常用著那最道地的話語辱駡著他的助手。一切的力皆賣給三毛錢一個小數目上了。一切力為一個聰明的工程師的計劃活動著,一切物件,一切石頭同木鐵,皆遵照工程師的命令,立著,臥著,疊壘著,這些東西也就常常象歎息,發出洪大的,尖銳的,嘎長的,或沉悶的聲音。……於是太陽慢慢的照樣從天的低陷處出現了。隨了太陽而來的是溫暖與光明,於是地面有霜露的地方,木料上,或者成堆的鐵條上,凡是經霜露的一處,在沒有經過人手以前就經過太陽的溫暖所撫,皆發出淡淡的白煙,溝中結在水面的薄冰,閃著啞的光輝,慢慢的在日光下融解。於是一切聲音更大了。

  ……工人中誰也缺少那種大膽,敢在生活上加以一種惑疑的符號,以為一切合理的都不很合理,一切世界一切規則皆應當重新來安排一次,他們縱不做工也有拿三毛錢的理由。他們都仿佛很明白氣力的慳吝是一種罪過,所以到後各人就仍然把工頭所頒發的竹簽紮到褲頭上,到工作地方去了。這些人,工作到了晚上,他們就又鑽進到那肮髒小屋裡去吃飯睡覺做夢,或說一點笑話,賭點錢,罵幾句野話。

  天氣溫度的下降,在建築××大屋的工人中,是些什麼事?天氣冷下來,用粗糙的手抓著冰冷的鐵,直到出汗以後才明白這手是自己的手,這是冬天工人的一種嚴肅的意義。另外是一些生來一點也不聰明的漢子,天生就的頑強的身體同頑強的心,分配在掘泥工作上,毫不遲疑地跳進污水溝中去,捏緊了鐵鏟的把手,奮力的橇取有臭味的黑色的冰結了的溝泥,雖全身累到出了汗,兩隻腳還是凍結在水中。還有另外一種,是因為前一日過分的疲倦,小小任了點性,貪戀到棉絮的溫暖,在早上做著很放肆的好夢,上工的鑼聲只增加了夢中熱鬧的方便,忘了起身,到後是得小頭目走來,臀部一腳,抓起放到燒柏油處去升火,扣薪一半,作為懲罰。但是這天氣,在世界上另一種人,可只有天知道了!歲暮天寒,清露嚴霜,一些雅人飲酒賦詩的機會就來了。住在都市上一些有錢的人,天氣只要稍稍一轉變,就皆知道從箱櫃中取出那體面值錢溫暖柔軟的皮衣加到身上了。富人貴人皆知道用暖汽爐或電爐,保護客廳臥房的空氣,使之永遠象二三月的春天。好女人陪了老爺出外來賞雪,皆用貂狐包裹一身。他們是佔有了春天的人類,所以冬天也歸這些體面人物享受了。

  在工程處小山上有兵駐營,山上的兵是在大建築動工以前就到了這裡的。不過步兵一小隊,人數約在四十,一個尉官統率了這些人。在同樣的天氣下,兵士們是與工人有同一命運,十月的早寒終是無法逃避的。雖然各人穿上了嶄新的灰大布短棉軍服,對於寒氣的襲擊,沒有什麼要緊,但也仍然是東方一發白就離開了棉被,很愚蠢的隨了喇叭聲音集合到廣坪中,略近於呆子一樣大聲接應著點名時的「到」字,於是接連就又捏了冷的槍械跑步下山,到大坪裡來操正步與跑步的。空場中既是各處皆有建築材料的堆積,又不缺少房屋的石基,這些年青兵士們,就依照年青精明的隊官命令,繞著這些材料堆只是跑,或者又利用材料堆,作為敵人的堡壘與自己城牆,取攻守陣法演習作戰。他們與工人正象在一個世界裡用著同一無目的勞力浪費著,工人的力就留在一些培養教會勢力的大建築上。兵士呢,學得整齊與勞苦的忍耐,在另一時機會一來,憑了很正派的名義,就拿去在鋼鐵飛竄爆裂的戰爭上,為那些有身分有勢力的人物意氣興味上打一個長久的仗,或者流血,或者死亡,腐爛發臭,也不必再需要人為他們照料。

  因為軍紀那一類原因,兵士們被處罰挨打的機會,似乎比工人還要多許多。當一個年青兵士,有時被罰在山下坪中,立正一點二點鐘時,那嚴肅如木偶的姿態,在相近處掀滾一個鉛桶或一段松木的工人,見到那情形時節,總以為很可發笑。在規矩上說,工人似乎幸福多了,因為一個工人不偷東西就不至於挨打,他只須在工作上不節制自己的氣力,就很夠了。至於兵士呢,氣力倒似乎因為預備積蓄到將來,所以勞苦稍有限制,只是凡是軍人應記清楚的規矩,卻麻煩多了。

  一個兵士他先應當知這,無論如何上官是有理由可以隨意執行一切處罰的特權,又同時應記清楚起居行動穿衣吃飯的規則。他又聰明不得,又蠢不得,他又不許有欲望,又應當想一切皆是為國家那種謊話。他應勇敢去殺別人,也應更勇敢的盡別人用槍刺擬在自己胸口上。不過在××處搬磚挖泥的工人,雖有少數時間對於軍人的生活發笑,卻有多數機會來羡慕那有希望的人物位置的。兵士不很懂工人為什麼就能這樣安分的活到世界上,工人卻很懂兵士們生存的理由。只要看到過身穿新棉軍服,在空坪中作跑步的兵士,工人皆知道這些年青人,為革命,或者為什麼更好的意義,操三年五年,懂了許多規矩,會在車站上歡迎偉人時舉槍行禮,會象老戰馬一樣在任何情形中皆能維持屹然不動的精神,並且很懂到打仗時死了可以成為烈士,在將來紀念碑上鐫刻得有名字,若不打死則能得三十二十的賞號,堂堂的整隊伍開進新克服的城市去,受商民的供養歡迎,氣運一來就成為世界上有身分的人物了。成了有身分人物,則穿衣吃飯皆很方便,不會常常挨打,不會挨餓,不會被罰在污泥中挖土,大熱天也不會在太陽下流汗心燒害痧症死去了。一個今天作工明天也仍然作工,今天憑了竹簽領取竭一日氣力換來的三毛錢工薪,到明年也仿佛還只是在這樣一個小數目活到世界上的工人,他羡慕穿灰衣軍服的人也是當然的事了。

  仿佛是因為「革命成功」,雖羡慕兵士也仍然只能作工的人實在太多了。這些全是近於世界上無用處的人,除了天生的牛馬的氣力以外,什麼事也不能作。這些人既不明白教育學與代數,也不知道怎麼樣穿體面的衣服,說精粹的言語。更愚蠢的就是,窮到了這樣子,只要有機會得到一個女人為妻,總還生產了五個六個的孩子。節制生育的方法一點不去研究,又缺少衛生知識,不常常洗澡,身上任何時候皆有一種使人作嘔的氣味。兒女則瘦到象小猴子,一身的惡瘡,一頭的癩疥。我們每天看朝報,第八版的社會新聞一欄,總告訴我們一些搶劫,餓死,自盡,煤礦爆炸,謀殺,以及一切嚇人聽聞的惡濁黑暗消息,差不多完全都是這些腳色的排演。我們不拘在何處中國地方,總聽到有一些小孩子或大人,因為無法得到飯吃就餓死在大路上,到後就自然腐爛或者為狗拖食。

  誰都願意揮霍一整天氣力來換取一點點米鹽,但是工作全找不到;誰都不覺得死是必須的事,但結果總是很淒慘的死去。

  在目下的中國情形看來,所以××工程處的三百個工人,仍然算是在很幸福的情形中活下來了。

  工程處常常有盜竊材料的事情發生。發現了,就把人捉來,吊在大水管旁,用鞭子抽打,使本人受苦,使其餘人看見。雖然這樣很殘忍的處置到這些人,仍然還是不缺少新的事情發生,什麼原因?因為「金錢」與他們離得很遠,所以「道德」這東西,也同樣與他們離得很遠,就不得不做這些壞事。

  在××工程處,如在別一個地方情形一樣,機會若在工人中給了方便,說謊,盜竊,欺詐,那是常常會發生的。他們就是那樣為上等人瞧不上眼,永遠為一點小小數目,五個錢或十個錢,也有理由向天賭下分量沉重的咒。他們又常常在這一類價值的事情上,揪打到流血成仇。他們偷一百錢東西也願意冒險,願意得到那不相稱的處罰。××方面雖常常有教會中人來說教,把這些人集合在一塊,告他們天堂的門路如何敞開,毫無阻礙。只等候那心地潔白的人死後進去,也好象仍然沒有一個人願意得到這好機會。這些人,靈魂是不需要天堂的。他們都明白他們在生只合勞作同饑餓,無意中犯了法律,就被人牽去殺頭,死後,就跌倒地獄裡去讓地獄的火焚燒自己。這是他們的本分。他們都知道本身永遠是渣滓與灰塵,在灰塵,鐵銹,黴臭中生存,也仍然應當在這些情形中倒下死去。他們都不想天堂,因為天堂的路太遠。他們只能常常想無意中多得一角錢,或吃一杯酒,所有的欲望,全是很平常很卑陋的欲望。這有什麼辦法?教會的慷慨,拿出一百萬或五百萬,到中國來辦教育,培養成就一些以教會為生活的混賬東西就夠了,為什麼還一定要顧全到這些肮髒的下等人?正因為他們愚蠢,狡詐,貪小便宜,愛胡鬧生事,活著住低小湫陋的房屋,做不道德的事情,死後一起皆應跌入地獄,也才見出天堂的光明與美麗,就專是為一些上等人所預備的靈魂的旅館!

  在那些簡單的僅僅好象是人的一群東西頭腦裡,在工作上除了比較得出勞苦或輕鬆,感到愛憎以外,還會想到一些什麼高尚作人的事情,是誰也不能夠明白的。

  尚有誰,需要明白這一群蠢頭蠢腦的東西心上所起的暗影沒有?這些人,是連自己也沒有需要明白他們生到這世界上為了什麼欲望,而又必需有一些所謂人類向上的欲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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