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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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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毛弟同萬萬放牛放到白石岡,牛到岡下頭吃水,他們顧自上到山腰采莓吃。 「毛弟哎,毛弟哎!」 「毛弟哎,毛弟哎!」左邊也有人在喊。 「毛弟哎,毛弟哎!」右邊也有人在喊。 因為四圍遠處全是高的山,喊一聲時有半天回聲。毛弟在另一處拖長嗓子叫起萬萬時,所能聽的就只是一串萬字了。 山腰裡刺莓多得不奈何。兩人一旁唱歌一旁吃,肚子全為刺莓塞滿了。莓是這裡那裡還是有,誰都不願意放鬆。各人又把桐木葉子折成兜,來裝吃不完的紅刺莓。一時兜裡又滿了。到後就專揀大的熟透了的才算數,先摘來的不全熟的全給扔去了。 一起下到岡腳溪邊草坪時,各人把莓向地下一放,毛弟撲到萬萬身上來,經萬萬一個蹩腳就放倒到草坪上面了。雖然跌倒,毛弟手可不放鬆,還是死緊摟到萬萬的頸子,萬萬也隨到倒下,兩人就在草上滾。 「放了我罷,放了我罷。我輸了。」 毛弟最後告了饒。但是萬萬可不成,他要喂一泡口水給毛弟,警告他下次。毛弟一面偏頭躲,一面講好話:「萬萬,你讓我一點,當真是這樣,我要發氣了!」 發氣那是不怕的,哭也不算事。萬萬口水終於唾出了。毛弟抽出一隻手一擋,手背便為自己救了駕。 萬萬起身後,看到毛弟笑。毛弟把手上的唾沫向萬萬灑去,萬萬逃走了。 萬萬的水牯跑到別人麥田裡去吃嫩苗穗,毛弟爬起替他去趕牛。 「萬萬,你老子又竄到楊家田裡吃麥了!」 遠遠的,萬萬正在爬上一株樹,「有我牛的孫子幫到趕,我不怕的。——毛弟哎,讓它吃罷,莫理它!」 「你莫理它,鄉約見到不去告你家媽麼?」 毛弟走攏去,一條子就把萬萬的牛趕走了。 「昨天我到老虎峒腳邊,聽到你家癲子在唱歌。」萬萬說,說了吹哨子。 「當真麼?」 「扯謊是你的野崽!」 「你喊他嗎?」 「我喊他!」萬萬說,萬萬記起昨天的情形,打了一個顫。 「你家癲子差點一岩頭把我打死了!我到老虎峒那邊碾壩上去問我大叔要老糠,聽到岩鷹叫,抬頭看,知道那壁上又有岩鷹在孵崽了,爬上山去看。肏他娘,到處尋窠都是空!我想這雜種,或者在峒裡砌起窠來了,我就爬上峒邊那條小路去。 ……」 「跌死你這野狗子!」 「我不說了,你打岔!」 萬萬當真不說了。但是毛弟想到他癲子哥哥的消息,立時又為萬萬服了禮。 萬萬在草坪上打了一個飛跟頭,就勢只一滾,滾到毛弟的身邊,扯著毛弟一隻腿。 「莫鬧,我也不鬧了,你說吧。我媽著急咧,問了多人都說不曾見癲子。這四天五天都不見他回家來,怕是跑到別村子去了。」 「不,」萬萬說,「我就上到峒裡去,還不到頭門,只在那堆石頭下,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聲音又很熟。我就聽。那聲音是誰?我想這人我必定認識。但說話總是兩個人,為什麼只是一個口音?聽到說:『你不吃麼?你不吃麼?吃一點是好的。剛才燒好的山薯,吃一點兒吧。我喂你,我用口哺你。』就停了一會兒。不久又做聲了。是在唱,唱:『嬌妹生得白又白,情哥生得黑又黑;黑墨寫在白紙上,你看合色不合色?』還打哈哈,肏媽好快活!我聽到笑,我想起你癲子笑聲了。」 毛弟問:「就是我哥嗎?」 「不是癲子是秦良玉?哈,我斷定是你家癲子,躲在峒裡住,不知另外還有誰,我就大聲喊,且飛快跑上峒口去。我說癲子大哥唉,癲子大哥唉,你躲在這裡我可知道了!你說他怎麼樣?你家癲子這時真癲了,見我一到峒門邊,蓬起個頭瓜,赤了個膊子,走出來,就伸手抓我的頂毛。我見他眼睛眉毛都變了樣子,嚇得往後退。他說狗雜種,你快走,不然老子一岩頭打死你。身子一蹲就——我明白是搬大塊石頭了,就一口氣跑下來。癲子嚇得我真要死。我也不敢再回頭。」 顯然是,毛弟家癲子大哥幾日來就住在峒中。但是同誰在一塊?難道另外還有一個癲子嗎?若是那另外一人並不癲,他是不敢也不會同一個癲子住在一塊的。 「萬萬你不是扯謊吧?」 「我扯謊就是你兒子。我賭咒。你不信,我也不定要你信。 明兒早上我們到那裡去放牛,我們可上峒去看。」 「好的,就是明天吧。」 萬萬爬到牛背上去翻天睡,一路唱著山歌走去了。 毛弟顧自依然騎了牛,到老虎峒的黑白相間顏色石壁下。 這裡有條小溪,夾溪是兩片牆樣的石壁,一刀切,壁上全是一些老的黃楊樹。當八月時節,就有一些專砍黃楊木的人,扛了一二十丈長的竹梯子,腰身盤著一卷麻繩,爬上崖去或是從崖頂垂下,到崖腰砍樹,斧頭聲音它它它它……滿穀都是。 老半天,便聽到喇喇喇的如同崩了一山角,那是一段黃楊連枝帶葉跌到穀裡溪中了。接著不久又是它它它它的聲響。看牛看到這裡頂遭殃。但不是八月,沒有伐木人,這裡可涼快極了。沿這溪上溯,可以到萬萬所說那個碾房。碾房是一座安置在穀的盡頭的坎上的老土屋,前面一個石頭壩,壩上有閘門,閘一開,壩上的積水就衝動屋前木水車,屋中碾石也就隨著轉動起來了。碾房放水時,溪裡的水就要凶一點,每天碾子放水三次,因此住在沿溪下邊的人忘了時間就去看溪裡的水。 毛弟到了老虎峒的石壁下,讓牛到溪一邊去吃水。先沒有上去,峒是在岩壁的半腰,上去只一條小路,他在下面叫:「大哥!大哥!」 「大哥呀!大哥呀!」 象打鑼一樣,聲音朗朗異常高,只有一些比自己聲音來得更宏壯一點的回聲,別的卻沒有。萬萬適間說的那岩鷹,昨天是在空中盤旋,此時依舊是在盤旋。在喊聲回聲餘音歇憩後,就聽到一隻啄木鳥在附近一株高樹上落落落落敲梆梆。 「大哥呀!癲子大哥呀!」 有什麼象在答應了,然而仍是回聲學著毛弟聲音的答應! 毛弟在最後,又單喊「癲子」,喊了十來聲。或者癲子睡著了。 一些小的山雀全為這聲音驚起,空中的鷹也象為了毛弟喊聲嚇怕了,盤得更高了。若說是人還在睡,可難令人相信的。 「他知道我在喊他,故意不作聲,」毛弟想。 毛弟就慢慢從那小路走,一直走到萬萬說的那一堆亂石頭處時,不動了。他就聽。聽聽是不是有什麼人聲音。好久好久全是安靜的。的確是有岩鷹兒子在咦咦的叫,但是在對面高高的石壁上,又聽到一個啄木鳥的擂梆梆,這一來,更冷靜得有點怕人了。 毛弟心想,或者上面出了什麼事,或者癲子簡直是死了。 心思在划算,不知上去還是不上去。也許癲子就是在峒裡為另一個癲子殺死了。也許癲子自己殺死了。……「還是要上去看看,」他心想,還是要看看,青天白日鬼總不會出現的。 爬到峒口了,先伸頭進去。這峒是透光,乾爽,毛弟原先看牛時就是常到的。不過此時心就有點怯。到一眼望盡峒中一切時,膽子復原了。裡面只是一些幹稻草,不見人影子。 「大哥,大哥,」他輕輕的喊。沒有人,自然沒有應。 峒內有人住過最近才走那是無疑的。用來做床的稻草,和一個水罐,罐內大半罐的新鮮冷溪水,還有一個角落那些紅薯根,以及一些撒得滿地雖萎謝尚未全枯的野月季花瓣,這些不僅證明是有人住過,毛弟從那罐子的式樣認出這是自己家中的東西,且地上的花也是一個證,不消說,癲子是在這峒內獨自做了幾天客無疑了。 「為什麼又走了去?」 毛弟總想不出這奧妙。或者是,因為昨天已為萬萬知道,恐怕萬萬告給家裡人來找,就又走了嗎?或者是,被另外那個人邀到別的山峒裡去了嗎?或者是,妖精吃了嗎? 峒內不到四丈寬,毛弟一個人,終於越想越心怯起來。想又想不出什麼理由,只好離開了山峒,提了那個水罐子趕快走下石壁騎牛轉回家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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