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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2)


  這時節,不知為了兩人所驚嚇,還是為了河面槳聲所驚嚇,葦林裡有一隻極大水鳥在黑暗裡鼓翅沖向空中,打了一個無目的的大轉,向對河飛去了,就只聽到船上有人說話,似乎已疑心到這一片葦林,正想在把船泊近葦林,但過不久,卻又逐著水鳥飛去的方向,仍然很勻稱很悠閒的打著槳向對河搖去了。

  當兩人聽到船已搖近葦邊時,皆伏在濕洳的地面,掏出手槍對準了槳聲所在一方,心裡沉沉靜靜。到後船遠了,危險過去了,兩人在黑暗中伸手各過去握著了另一隻手,緊緊的捏了一下。

  兩人不敢失去一秒鐘的機會,即刻又開始前進。

  走過去一點,屍氣已更觸鼻,但再走幾步,忽然又似乎已走過這死屍了。這死屍顯然並不在小路上,卻是倒在左邊葦林叢中的。

  羅易被他的夥伴拉著了。

  「怎麼?」

  「等一等,我算定這是我們第七十四號的同志,我要過去摸摸他,只一分鐘,半分鐘。」

  這夥伴不管那頭目如何不高興,仍然躬著腰迎著氣味所在的方向,奮勇的向深密的葦林鑽去,還不過三分鐘,就轉身回來了。

  「我說是他就是他。那腐臭也有他的性格在內,這小子活時很勇敢,倒下爛了還是很勇敢的!」

  「得了什麼?」

  「得一手蛆。」

  「怎麼知道是他?」

  「我把那小子縫了文件的領子拉下來了。我一摸到領子就知道是他。」

  「你們都是好小子。」

  兩人重新上了路,沉默的,茫然的,對於命運與責任,幾乎皆已忘卻,那麼在黑暗中邁著無終結的大步。

  葦林走盡後,便來了新的危險。

  前面原來是一個轉折山嘴,為兩人在所必須經過的地方。

  若向山下走去,將從一個渡頭過身,遠遠的有一堆火燎,證明那裡有人守著。若向山上走,山上是一條陌生的路,危險可太多了。兩人不能決定走上面還是走下面,就因為兩方面都十分危險,卻不知道哪一方面可以通過。

  多一秒鐘遲疑,即失去一秒鐘機會,兩人因為從黑暗中看火光處,較敵人從火光中看黑暗方便,且路途較熟,到不得已時還可鳧水過河,故直向有火光的渡頭走去。到較近時方明白火堆並非燎火,業已將近熄滅了。年輕人眼明心慧,大膽的估計,認為那地方不會有一個人,毫不遲疑走過去,年長的卻把他一把拉著了。

  「平平,你見鬼了,還走過去嗎,不能再走了!」

  「你放心,那一定是駐在山嘴上的鬼上船時燒的火。我們先前不聽到一個小船的槳聲嗎?是有意放下的火燎,是虛張聲勢的火燎!」

  依然又是年輕人占了勝利,走近火邊了。恐怕中計,兩個人小小心心的伏在堤邊,等了一陣,才慢慢的爬過去,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兩人過了火堆,知道過了這山嘴轉過去後就是一段長長的平路,傍山是一片樹林,傍河是一片深草,一直到快要接近××時,才有新的危險,因此膽氣也大多了。兩人於是沿了大路的草旁走去。

  走了一會,先是年輕夥伴耳朵敏銳,聽著大路上有了馬蹄聲,後來那一個也聽著了。兩人知道一定是送信的魔鬼過路。兩人恐怕這騎馬信差帶得有狗,嗅得出生人氣味,趕忙爬上山去,借著一點點影子,胡胡亂亂爬了許久。不過一會兒,馬蹄聲果然臨近山下了,的的的的踏著不整齊的青石山路,馬蹄鐵打擊著石頭放出火花,馬嘴噴著大氣,上面伏著一個黑色影子,很迅速的跑過去了。

  兩人下山走回路上時,羅易扭壞了一隻腳。

  但兩人知道非早一點通過××最後一段危險不可,幾幾乎還是跑著走去。

  到了危險關隘時附近,聽到村雞第二次叫唱,聲音在水面浮著。

  兩人本應向河下走去,把槍埋到岸邊葦林裡,人向河水中鳧去,順流而下,通過了浮橋,不過半裡就無事了。但羅易已經把腳扭傷,鳧水能力全已失去了。若不向水中鳧去,則兩人應從山頭爬過去。這山頭道路既極陌生,且山後全是削壁,一跌下去生命即毫無希望可言,即或不跌下去,要是讓山頭哨棚發現,走脫的機會也就很少。但兩條路必須選取一條。

  年長的明白離目的地近了,有點憤怒似的同他的夥伴說:「平平,這是鬼做的,我也應當爛到這裡,讓下一次你來摸我的領子了。我這雙腳實在不大好,到水中去已不濟事,咱們倆各走一邊好不好?你把槍交給我,你從水裡去,我慢慢的從山路摸去。」

  「這怎麼行?腳既然壞了,應當同你在一起,我們即刻上山吧。要爛也爛在一堆!」

  那一個忽然生氣似的罵著:「你有權利死嗎?你這小鬼。我們能兩人爛在一堆嗎?聽我的命令,把槍給我,不許再遲延一刻,知道了嗎?」

  年輕人不作聲,羅易就又說了一遍,年青人才低聲的說:「知道了。」

  年輕人一面解除帶子,一面便想:「一隻腳怎麼能從那山上爬過去?」故答雖答應了還是遲疑不決。羅易明白他的同伴的意思。這小孩子同自己共事經過危險已有若干次,兩人十分合手,知道現在走山路危險,小孩子意思決不願意讓他老朋友一個人走,但事實上又非如此不可,故把聲音放柔和了許多,安慰到這孩子。

  「平平同志,你放心下水,不要擔心。我有兩支槍,可以討回他幾隻狗命,你冒一點險從這條路走去好了。你的路也很危險,到了浮橋邊時,若水裡已有了鐵絲網,還得從浮橋上過去,多艱難的事!我打這兒上去,我摸得到路的,我到了那邊,就把這支槍交還你,一定交還給你,我們等一會兒到那邊見,等一會兒見。」

  說的同聽的皆明白,「等一會兒見」原是一句毫無憑據的空話。

  這人一面說一面就去解除他年輕同伴的槍支,子彈盒皮帶,一解了下來就掛在自己身上,把手拍拍他年青朋友的肩膊,說了兩句笑話,並且要親眼看他同伴跳下水後自己才走路。年輕人被這又專橫又親切的同伴,用党的嚴格紀律同友誼上那分誠實,逼迫到他溜下高坎,向水中走去,不好再說什麼。

  河水冷冷的流著。

  年輕人默默的游到河中心時,同那個站在岸旁的同伴打了一個知會,摹仿水鳥叫了一聲,即刻就有一枚石頭從岸上拋來落在身旁附近水中。兩人算是有了交代,於是分手各自上路了。

  年輕人小小心心向下游浮去,心中總不忘記他的同伴。快到浮橋時,遠遠的看到浮橋兩端皆有燎火熊熊的燃著,火光倒映在水上。浮橋為魔鬼方面把一些小柴船魚船用粗鐵絲縛而成橋,兩端皆有守護的人,橋上面也一定安置得有巡行步哨。他只把頭面一部分露出水上,順了水流漂遊下去,剛近到橋邊,擔心到水裡萬一有了鐵絲網應當如何過去,正計畫著這件事,只聽到嶺上有一聲槍響,接著又是一聲,從槍聲中他知道這是對方的步槍。槍聲後還不曾聽到朋友盒子槍的回聲。但極顯然的,朋友已被人家發現了,正在把他當靶子打著了。他這時從兩岸火光微明裡,明白自己已流到了離橋不過兩丈左右了,只好鑽入水底,過了浮橋才再露出頭面。幸好河中並不如所傳聞有什麼阻攔,過了浮橋三丈以外,這年輕人把頭露出換氣時,耳邊已聽盒子槍剝剝剝剝的響了七下,另一種槍便停頓了。但幾乎是即刻,又聽到了步槍聲音,於是盒子槍又回敬了四下。

  後來又聽到步槍零零碎碎的響三下,隔了許久才又聽到盒子槍響了一下。且聽到浮橋旁燎火堆處有呼哨聲音,浮橋面上有小電筒的光在水面閃爍著。年輕人重新把頭沉到水中去,極力向下游泅去。

  第二次露出頭面時,一切槍聲音沒有了。

  年輕人身下是活活的沉默流著的一江河水,四圍只是黑暗,無邊際的黑暗。黑暗佔領了整個空間,且似乎隨了水的寒冷,在浸入年輕人的身體。他知道再下去一裡,就可以望到他們自己的火燎了。

  他用力泅著。向將近身邊的光明與熱奮力泅去。

  …………

  「口號!」

  「十——九,用包頭纏腳。」

  「一個嗎?怎麼一個?」

  「問你祖宗去怎麼只來一個。」

  「丟了嗎?」

  沒有回答,只聽到年輕人就岸時手腳拍水聲。

  一九三二年九月,青島。
  為紀念亡友鄭子參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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