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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1)


  雷雨過後,屋簷口每一個瓦槽還殘留了一些斷續的點滴,天空的雨已經不至於再落,時間也快要夜了。

  日頭將落下那一邊天空,還剩有無數雲彩,這些雲彩阻攔了日頭,卻為日頭的光烘出炫目美麗的顏色。這一邊,有一些雲彩鑲了金邊、白邊、瑪瑙邊、淡紫邊,如都市中婦人的衣緣,精緻而又華麗。雲彩無色不備,在空中以一種魔術師的手法,不斷的在流動變化。空氣因為雨後而澄清,一切景色皆如一人久病新瘥的神氣。

  這些美麗天空是南方的五月所最容易遇見的,在這天空下面的城市,常常是崩頹衰落的城市。由於國內連年的兵亂,由於各處種五穀的地面都成了荒田,加之毒物的普遍移植,農村經濟因而就宣告了整個破產,各處大小鄉村皆顯得貧窮和蕭條,一切大小城市則皆在腐爛,在滅亡。

  一個位置在長江中部×柿地邑的某一縣,小小的石頭城裡,城北一角,傍近城牆附近一帶邊街上人家,照習慣樣子,到了這時節,各個人家黑黑的屋脊上小小的煙囪,都發出濕濕的似乎分量極重的柴煙。這炊煙次第而起,參差不齊,先是仿佛就不大高興燃好,待到既已燃好,不得不勉強自煙囪躍出時,一出煙囪便無力上揚了。這些炊煙留連於屋脊,徘徊躊躕,團結不散,終於就結成一片,等到黃昏時節,便如帷幕一樣,把一切皆包裹到薄霧裡去。

  ××地方的城沿,因為一排平房同一座公家建築,已經使這個地方任何時節都帶了一點兒抑鬱調子,為了這炊煙,一切變得更抑鬱許多了。

  這裡一座出名公家建築就是監獄。監獄裡關了一些從各處送來不中用的窮人,以及十分老實的農民,如其餘任何地方任何監獄一樣。與監獄為鄰,住的自然是一些窮人。這些窮人的家庭,大都是那麼組成:一個男主人,一個女主人,以及一群大小不等的孩子。主人多數是各種仰賴雙手掙取每日飯吃的人,其中以木工為多。婦人大致眼睛紅紅的,臉龐瘦瘦的,如害癆病的樣子。孩子則幾幾乎全部分是生來不養不教,很希奇的活下來,長大以後不作乞丐,就只有去作罪人那種古怪生物。

  近年來,城市中許多人家死了人時,都只用蒲包同蘆席卷去埋葬,棺木也不必需了,木工在這種情形中,生活全陷入不可以想像的淒慘境遇裡去。有些不願當兵不敢作匪又不能作工的,多數跑到城南商埠去做小工,不管什麼工作都做,只要可以生活下去就成。有些還守著自己職業不願改行的,就只整天留在家中,在那些發黴發臭的濕地上,用一把斧頭削削這樣砍砍那樣,把舊木料作成一些簡單家具,堆滿了一屋,打發那一個接連一個而來無窮盡的灰色日子。

  婦人們則因為地方習慣,還有幾件工作,可以得到一碗飯吃。由於細心,謹慎,耐煩,以及工資特別低廉種種長處,一群婦人還不至於即刻餓死。她們的工作多數是到城東蓮子莊去剝點蓮蓬,茶葉莊去揀選茶葉,或向一個鞭炮鋪,去領取些零數小鞭炮,拿回家來編排爆仗,每一個日子可得一百文或五分錢。小孩子,年齡較大的,不管女孩男孩,也有跟了大人過東城做工,每日掙四十文左右的。

  只有那些十歲以下的孩子,大多數每日無物可吃,無事可做,皆提了小籃各處走去,只要遇到什麼可以用口嚼的,就隨手塞到口中去。有些不離開家宅附近的,便在監獄外大積水塘石堤旁,向塘邊釣取鱔魚。這水塘在過去一時,也許還有些用處,單從四圍那些堅固而又笨重的石塊壘砌的一條長長石堤看來,從它面積地位上看來,都證明這水塘在過去一時,或曾供給了全城人的飲料。但到了如今,南城水井從山中導來了新水源,西城多用河水,這水塘卻早已成為藏垢納污的所在地了。塘水容納了一切污水髒物,長年積水顏色黑黑的,綠綠的,上面蓋了一層厚衣,在太陽下蒸發出一種異常的氣味,各方點淺處,天氣熱時,就從泥底不斷的噴湧出一些水泡。

  水塘周圍石堤罅穴多的是鱔魚。因為新雨過後,天氣涼爽了許多,塘水增加了些由各處彙集而來的雨水,也顯得有了點生氣。在濁水中過日子的鱔魚,這時節便多伸出頭來,貼近水面,把鼻孔向天呼吸新鮮空氣。監獄附近住家的小孩子,於是很興奮的繞了水塘奔走,全露出異常高興的神氣。他們把從舊掃帚上抽來的細細竹竿,尖端系上一尺來長的麻線,麻線上系了小鐵鉤,小鐵鉤鉤了些蛤蟆小腿或其他食餌,很方便插到石罅裡去後,就靜靜的坐在旁邊看守著。

  一會兒竹竿極沉重的向下墜去,竹竿有時竟直入水裡去了,面前那一個便撈著竹竿,很敏捷的把它用力一拉,一條水蛇一樣的東西,便離開水面,在空中蜿蜒不已。把鱔魚牽出水以後,大家嚷著笑著,爭著跑過這一邊來看取鱔魚的大小。有人願意把這鱔魚帶回家中去,留作家中的晚餐,有人又願意就地找尋火種,把一些可以燃燒的東西收集起來,在火堆上燒鱔魚吃。有時鱔魚太小,或發現了這一條鱔魚,屬￿習慣上所說的有毒黑鱔,大家便抽籤決定,或大家在混亂中競爭搶奪著,打鬧著,以戰爭來解決這一條鱔魚所屬的主人。直到把這條業已在爭奪時弄得半死的鱔魚,歸於最後的一個主人後,這小孩子就用石頭把那鱔魚的頭顱搗碎,才提著那東西的尾巴,奮力向塘中擲去,算是完成了釣魚的工作。

  天晚了,那些日裡提了籃子,赤了雙腳,沿了城牆走去的婦女,到這時節,都陸續回了家。回家途中從菜市過身,就把當天收入,帶回些糙米,子鹽,辣椒,過了時的瓜菜,以及一點花錢極少便可得到的豬腸牛肚,同一錢不花也可攜回的魚類內臟。每一家煙囪上的炊煙,就為處置這些食物而次第升起了。

  因為婦人回了家,小孩子們有玩疲倦了的,都跑回家中去了。

  有小孩子從城根跑來,向水塘邊釣魚小孩子嚷著,「隊伍來提人了,已經到了曲街拐角上,一會兒就要來了。」大家知道兵士來此提人,有熱鬧可看了,呐一聲喊,一陣風似的向監獄衙署外大院子集中沖去,等候隊伍來時,欣賞那扛槍兵士的整齊步伐。

  監獄裡原關了百十個犯人,一部分為欠了點小債,或偷了點小東西,無可奈何犯了法被捉來的平民,大多數卻為兵隊從各處鄉下捉來的農民。駐紮城中的軍隊,除了征煙苗稅的十月較忙,其餘日子就本來無事可作,常常由營長連長帶了隊伍出去,同打獵一樣,走到附郭鄉下去,碰碰運氣隨隨便便用草繩麻繩,把這些鄉下莊稼人捆上一批押解入城,牽到團部去胡亂拷問一陣,再寄頓到這獄中來。或於某種簡單的糊塗的問訊中,告了結束,就在一張黃色桂花紙上,由書記照行式寫成甘結,把這鄉下莊稼漢子兩隻手塗滿了墨汁,強迫按捺到空白處,留下一雙手模,算是承認了結上所說的一切,於是當時派隊伍就把這人牽出城外空地上砍了。

  或者這人說話在行一點,還有幾個錢,又願意認罰,後來把罰款繳足,隨便找尋一個保人,便又放了。在監獄附近住家的小孩子,除了釣鱔魚以外,就是當軍隊派十個二十個弟兄來到監獄提人時,站在那院署空場旁,看那些裝模作樣的副爺,如何排隊走進衙署裡,後來就包圍了監獄院牆外,等候看犯人外出。犯人提走後,若已經從那些裝模作樣的兵士方面,看出一點消息,知道一會兒這犯人愚蠢的頭顱就得割下時,便又跟了這隊伍後面向城中團部走去,在軍營外留下來,一直等到犯人上身剝得精光,臉兒青青的,頭髮亂亂的,張著大口,半昏半死的被幾個兵士簇擁而出時,小孩子們就在街頭齊聲呐喊著一句習慣的口號送行:「二十年一條好漢,值價一點!」

  犯人或者望望這邊,也勉強喊一兩聲撐撐自己場面,或沉默的想到家中小豬小羊,又怕又亂,迷迷糊糊走去。

  於是隊伍過身了。到後面一點,是一個騎馬的副官拿了軍中大令,在黑色小公馬上戰搖搖的掌了黃龍大令也過身了。

  再後一點,就輪派到這一群小孩子了。這一行隊伍大家皆用小跑步向城外出發,從每一條街上走過身時,便吸引了每一條街上的頑童與無事忙的人物。大夥兒到了應當到的地點,展開了一個圈子,留出必需夠用的一點空地,兵士們把槍從肩上取下,裝上了一排子彈,假作向外預備放的姿勢,以為因此一來就不會使犯人逃掉,也不至於為人劫法常看的人就在較遠處圍成了一個大圈兒。一切佈置妥當後,劊子手從人叢中走出,把刀藏在身背後,走近犯人身邊去,很友誼似的拍拍那鄉下人的頸項,故意裝成從容不迫的神氣,同那業已半死的人囑咐了幾句話,口中一面說「不忙,不忙,」隨即嚓的一下,那個無辜的頭顱,就遠遠的飛去,發出沉悶而鈍重的聲音墜到地下了,頸部的血就同小噴泉一樣射了出來,身子隨即也軟軟的倒下去,呐喊聲起於四隅,犯人同劊子手同樣的被人當作英雄看待了。

  事情完結以後,那位騎馬的押隊副官,目擊世界上已經少了一個惡人,除暴安良的責任已盡,下了一個命令,領帶隊伍,命令在前面一點兒的號手,吹了得勝回營的洋號繳令去了。看熱鬧人也慢慢的走開了。小孩們不即走開,他們便留下來等待看到此燒紙哭泣的人,或看人收屍。這些屍首多數是不敢來收的,在一切人散盡以後,小孩子們就挑選了那個污濁肮髒的頭顱作戲,先是用來作為一種遊戲,到後常常互相扭打起來,終於便讓那個氣力較弱的人滾跌到血污中去,大家才一哄而散。

  今天天氣快晚了,又正落過大雨,不象要殺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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