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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2)


  聽到一個小孩子唱「牛頭馬面兩邊排」過去了。

  又聽到隔壁院子月毛毛的哭聲,太太可還沒有醒。

  太太還是沒有醒,身子翻過去,把臉對裡面,嵐生先生忽然又感動起來,頭移攏去只一下——「老晏了?」太太醒了。

  「太太,不到九點,我怕你昨晚上——我不吵你哩。」

  太太不做聲,翻過身來,眼屎朦朧的望著窗子。

  「晴了,皇天不負苦心人,今天可以出去玩一整天了!」頭再擠攏去,乘太太不防備就蓋了一個戳。太太只眉略蹙,避開嵐生先生的呼吸。

  嵐生先生當時就把今天放假的事情告給了太太,太太似信非信的問:「當真不去辦公嗎?」

  「當真的。」

  當真的,太太已不能再忍耐,爬起來了。

  「時候還早,」嵐生先生扯著被角不放鬆。

  「不早了,」太太也扯著被角。

  「不早也要你再陪我睡一會,」說著,一隻短肥的膀子壓到太太的肩上,太太就倒下。

  太太臉盤仍然規規矩矩側放在枕上後,嵐生先生的臉就擱在對面。嵐生先生自得其樂的笑著。大的氣息從鼻孔出來,吹到臉上熱熱的。短的黑的人中兩邊一些烏青硬鬍子,鼻子左邊那麼一粒朱紅痣;(鼻孔的毛也分明)眉間一臠小小的肉絲,耳朵孔內那三根長毛,還有足夠留下一粒花生米的頭頂那微凹;(仍然是微微反著光)一切都很分明。嵐生先生同時也就瞅著太太不旁瞬,好讓太太的眼睛同自己眼光常相遇相撞。

  太太還是不很相信嵐生先生剛才的話語,恐他是要藉故不上部裡去辦公,又問嵐生先生一次說的是不是真話。

  大家都明白這是一個小春天氣的早晨,正是使青年夫婦愛情怒發的早晨,凡是有一個合意太太——又是新剪了頭髮的——他必能猜詳到嵐生先生這時要對他太太所採用的方法的,我不說了。

  太太因為想起燙髮的事情,雖然依舊睡下了,卻把眼睛閉上不理會。

  兩方堅持下來是不會得到好的結果的。大約嵐生先生同時又在下意識裡扇著一些要同事羨妒的虛榮翅膀了,於是就把太太從自己臂圈中開釋了。

  嵐生太太先起床,嵐生先生就在床上看著太太熱臉水。

  只一會兒,汽爐子就沸沸作響了。太太把白搪瓷壺擱到爐上後,就去找那開燙髮用的新買的那一瓶火酒的螺絲開關。

  嵐生先生在床上,眼睛睜得許多大,離不了太太的頭,頭又是那麼蓬蓬松松真使人心上發癢!

  嵐生太太到一些大小瓶罐間把啟塞器找到後,老爺說話了。

  「太太,就用我們燃汽爐子那剩下的酒精,一樣的。」

  太太心想,那種同煤油相混的髒東西,哪裡用得?只是不理。瓶口軟木塞子終於就在一種輕巧手法下取出了。

  水熱了,頭在枕上的嵐生先生還在顧自兒發迷。

  看到太太在那裡摩挲燙髮鐵夾子,恐怕太太要誤事,嵐生先生舉起半個身子了。

  「太太,做不得,做不得。」嵐生先生說,「你照我告訴你的辦法,夾子包上一點新棉花,蘸一些火酒,酒可不要多。把夾子燒好後,就乘熱放到發裡去,對著鏡子,這麼那麼的卷,或者是不卷,只是輕輕的挼,待會兒,你的頭髮就成一個麻雀窠了。」說到挼,嵐生先生在自己頭上示著范,太太可總不大能明白。

  「好人,你起來幫個忙罷,報也早來了。你不願幫忙,看我燙,你就讀報給我聽。」

  「遵太太吩咐。」

  兩人同在一個面盆裡,把臉各用棕欖香皂擦過後,半盆熱水全成了白色。太太就坐到方桌邊去,對著那面大方鏡子試用冷夾子卷頭髮,老爺手上拿著一份文明白話報,沒打開,只能看到一些極其熟習的廣告。

  「你念給我聽聽吧!」

  「遵太太吩咐。」

  於是,把第一版翻過來。

  「——赤黨,即紅衣盜……嗐!這不通,這不通,這是共產黨,怎麼說是紅衣盜?笑話,笑話!天大的笑話!」

  「喲!幾幾乎——」

  嵐生先生抬起頭,見到太太惶懼的樣子,莫名其妙。

  「差點把手指也灼焦了,火酒這東西真——厲害。討厭的洋東西,化學的!」

  隨到太太眼光游過去,還熾著碧焰的燙髮夾,斜簽在桌子旁不動。

  「不要緊,不要緊,」所謂忙者不會,會者不忙;嵐生先生隨手撈得他自己那頂灰呢銅盆帽,隔著多遠拋過去,便把火焰壓息了。

  「嗨,太太你的膽子可是真不小呀!」這是故意說的反話。

  太太實際心子還在跳。「還說咧,險些兒不——」太太是照例說著半句話,就一面起身把嵐生先生帽子拿起來,帽子邊上裡層濕了拇指大兒一小片。

  第二次是全得嵐生先生為太太幫忙,夾子燒好後,總算象殺牛一樣把夾子埋在發裡了。太太就用兩隻手對鏡子緊緊壓住那髮夾子。

  「念你的報吧!」

  又是遵太太吩咐,於是嵐生先生把那一段記載紅衣盜的新聞念下去,中間自己又加上一些按語,一些解釋。

  「……他們公妻哩,」嵐生先生故意加這麼一句話。其實這個太太早就知道的。「實在要公那就大家公,」這話嵐生太太已就聽過嵐生先生不知說了幾多次數了。

  「不要這個,念念別的,……濟公和尚昨天可下了凡?」太太手還舉起,對著鏡子,望著嵐生先生說。

  嵐生先生就讓第一版翻過去,念起第四版來。

  「社會之慘聞:糟糕,糟糕,——糟糕了。」

  「什麼糟糕?財政部部員又同教員打架了麼?」

  戲是演到熱鬧處來了。

  「唉,我的天,你真是險極了!」嵐生先生不必再說話,站起來,將太太頭上還是熱著的燙髮夾子攫到手,順手就從房門丟到外面院子裡去了。

  這一著給太太一大驚。

  「怎麼啦?」

  「怎麼啦,」嵐生先生鉤了腰去拾報紙,「你看,你看,為燙髮,閨范女子大學的學生燒死一對了!」

  跟著是念本日用頭號字標題的本地新聞:「昨日下午三時,本京西城閨范女子大學有女生二名,在寢室,因燙髮,不小心,延及火酒瓶,致焚身,一即死,一亦昏迷不醒……」聰明的太太,不待嵐生先生的同意,知道她目下所應做的事,伸手將桌上那一小瓶火酒拿著就從窗口扔出去,旋即聽到玻璃與天井石地相觸碎裂的聲音,危險是再不會有,命案是不會在這房中發生了。

  「太太,我們燃汽爐子也是要火酒哩。」

  然而已經遲了。

  嵐生先生要太太把腦前那已為夾子烙卷了的頭髮用熱水去洗,共洗過三天,才能平順。(這已算故事以外的事情)

  一九二七年三月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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