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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八那日(2)


  天氣是真好。可是這幾日,算是北京城一個頂調皮的好天氣,要人耐。天越晴朗風就也越大。一到將近正午時,風就偷偷悄悄走來了。河沿上,成群排對的楊柳樹,風一來時就象每株樹下都有一個有力氣的人,在那裡抱到樹身遙電杆上電線,為了風互相扭做一處又分開。屋角上,只聽到風打哨子的聲音。人家的狗全都躲到門後去避難。河沿的灰土,因為風的搬運早已無蹤無影了。此時一陣貼地旋風過去時,卷起的就全是些打人臉龐發痛的小石子。

  七老頭上的木粉,同到地面的木粉,風一起,就全部吹去,新的木粉還不曾落地,也全為風帶跑了。

  「喲……」在七老頭上,有一陣聲音。風大了,撼動七老頭上的木頭,這是無妨於事的。

  「四老,你莫不給知會就連同木頭踹到我身上,這不是玩的!」

  「不怕的。」

  以為七老是怕木頭打到他的頭上麼?不,七老原就只是在那說笑話。木頭下坍不是風能做主的。並且即或有毛病,躲也來得及。七老心中太高興,就說著玩話,不打算這話在後來就准得賬的。

  風太大了,四老要休息。四老於是坐到木頭上,取出嬰孩牌香煙來,用背擋著風,擦洋火吸煙。七老一個人,用手膀子掛在鋸把上,想將身體用力下垂把那鋸拉下一點,風,又是一陣。

  「四老,你下來坐吧。」

  若是四老跳下來,七老就可以同他再談一下關於老婆一 類事,這於七老是有利益的。但失望。

  四老不做聲,背風來取火,當風來吸煙,眼睛吹得閉成一條線。接著打了一個飽喉。適間吃下的杏仁豆腐在打飽喉時,一些薑花氣味重複就回到口中。四老想到一件事。

  「七老,你那一天辦喜事,請我吃一杯酒是要緊!」

  「四老,你也——」

  「我也請你罷。我剛請你吃了杏仁豆腐!呆會兒,再來粽子包兒罷。」

  「我說你討老婆哩。」

  「婆娘婆娘,磨人大王,磨到三年,嘴尖毛長!」四老念這四字訣,四字訣的來源說不定就是孤老頭兒製造的。

  七老也曾聽人念過這歌的,他不信,「沒有那話兒。」

  「有那話兒的,」四老說。「七老,我看你把老婆討進屋,兩年功夫你就不會這樣標緻了。」

  「沒有那話的。」

  「包准有,你要變雷公!」

  變雷公,也許不是壞事罷。七老心想你四老就是正想變雷公也不能夠的。他知道在這事上四老是有點兒憤,才說變雷公的話,不由得暗自覺好笑。

  「吱吱,喇……」

  木頭是當真象有一點不穩當,又在叫了一聲了。

  四老一跳就到地,兩個人,一齊鉤著腰去檢察木下的撐柱。

  「你移一下撐柱吧。」

  七老如命移那小撐柱,用個小錘子嘡嘡嘡敲打著。錘子打木的聲音超出一片風的合奏曲以上,如同剛才娶親音樂隊的大鼓超出別的大小喇叭聲音一個樣。

  鄉下接親那是免不了要打鼓的,七老的錘子,此時也就敲得特別重。

  「嘡嘡嘡,嘩喇……」

  四老七老兩人一塊趴在地上了,大的四四方方的一段黃松木報仇似的按住了這兩人。沒有功夫走,沒有功夫喊,兩個人,就全為突如其來的呆氣力打悶了。賴這風,把這木頭下坍的聲音吹到蹲在巷外的賣小玩意兒人耳邊去。

  打死人了。風,做了主謀,嗾使木頭打死兩個鋸木工人了。警察在木柱旁已經站了一大堆看熱鬧的人時節,才擠進來約束幾個閑漢子幫同搬那笨柱頭。七老大約正是仰著頭,木一下坍便就正正當當擱在胸脯上。四老只有一隻左大腿遭殃。

  一些女人在那裡估計兩人的命運,一些小孩吮著手指看把戲。

  七老手中還捏一個錘,四老的煙則已跌在一旁熄滅了。

  這一天將近天黑時,風還不止息,饃饃巷東口坪壩內,一 個人不見,只有一匹大公狗,在那木柱旁邊低著頭,舔嗅那從七老口中擠出的血和豆腐汁,初八這日就算完了事。

  一九二七年五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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