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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故事人的故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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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這經他說過才知道他早已認我為好朋友的朋友,醉話有點不平了,怯怯的分辯道,「我才不怕誰!你不要喝多了亂說!」 女人是用她的微笑,表示了承認我說的是真話,一面又承認弁目所說並非酒話的。她用她那合江話清爽音調問弁目,「朋友貴姓?」 「要他自己答應好了。」 女人對我望,我只有告她我的姓名。 於是我們繼續說話,象極其客氣又極其親切。 「衙門事情大概是忙吧?」 「不忙,成天玩罷了。」 「你們年青人是玩不厭的。」 「也有厭倦時候,因為厭倦,倒想不久轉家鄉了。」 「家鄉是湖南?」 「是××。」 「××人全是勇敢美貌的人。」 「那裡,地方是小地方,腳色也不中用!」 「××人是勇敢的。」這話大約不是誇獎我,完全對弁目而說。 說到這裡女人用力捏了弁目一下手,我明白了是她應當同他另外有話說了,我就把頭掉過去看房中的佈置。望到那板床上的一床大紅毯子,同一條緞面被,覺得這女人服用奢侈得比師長太太還過余,只聽到女人說,「事情怎麼了?你是又吃酒把事誤了。」 男子就分辯,幽幽的又略含糊的說道, 「酒是吃了,不過你答應我的那件事?」 「你騙我。」 「賭咒也成。我是因為商量你那件事,又想起你,人都生病了。」 「你決定了沒有?」 「決定了。我可以在天王面前賭咒。你應當讓我……我已同那看守人說好了。」 「我實在不相信你。」 「那我也沒有話說了。」 女人不作聲了,似乎是在想什麼事體,我也不便回頭。隱隱約約中,我能料到的,是必定弁目答應她運動出獄,她應當把藏在他處的金錢,或身體,信託給這男子。女人是在處置這件事,因而遲疑了。 使我奇怪的,是這樣年青的女人,人物又這樣生長的整齊,性格又似乎完全是一個做少奶奶的性格,她不讀書不做太太也總可以作娼,卻在什麼機會上成了土匪的首領?從她眼睛上雖然可以看出這女人是一個不平常的女人,不過行為辭色總仍然不能使人相信這是土匪!即如眼睛的特別,也不是說她所表示的是一種情欲的飽饜。我記得分明,我的好幾個上司的姨太太,論一切就都似乎不及這女人更完全,更象賢妻良母。誰知她這個女人卻是做過了無數大事的名人。 我心想,這個人,若說她能處治人,受處治的或者不是怕她,不過是愛她罷了。見了她以後,是連我也仿佛願意與她更熟習一點,幫她做點事的。 等了一陣我又聽到她在說話了,問題象仍然是那一件事,弁目要她答應,她答應了。她又要弁目趕緊辦那應辦的事,弁目賭咒,表示必辦到。 到我再走過去攙言時,女人在我眼睛中仍然是一個穩重溫柔的女人了,照例我是見到這種女人話就少了的。她見我無話可說,就又找了許多話問我。她又把所做的鞋面給弁目看,我才知道鞋是為弁目做的。從鞋子事上推得出這女人與弁目的關係,是至少已近于夫婦的關係了。 大約留在這地方有一點鐘時間,好奇心終敵不過疲倦,我就先離開這裡,回營裡睡了。當回去時,女人還要弁目把我送到師部門口,是我不願意,這弁目才送我出守衛處就轉去。 第二天一清早。我像是已把昨夜事情忘了,正起身來洗完了臉,伏在那桌子上臨帖,寫到皇象的草字,這新朋友弁目把手擱到我肩上喊了我一聲。回頭見是他,正笑著,我的興味轉到他身上來了。我也對他笑,問他昨天什麼時候回來。 這漢子縮了縮頭,說,「惹出禍事了。」說禍事時好象仍然不怕的。 「我不信,你除非是同她到牢裡作那呆事情。」 「除非呀!不是這個禍還有誰?」 聽到弁目居然同到女人在獄中做了些呆事,忽然提起我的注意了。先是我已經就有點疑心他同女人,談論到的就是這件事,女人不放心,他賭咒,也是這件事。料不到是我走不久他就居然撒了野。不怕一切,女人也膽大到這樣! 我說,「告給我,怎麼出亂子?」 這爽直的人,或者是昨夜我回營以後,還同女人論到我,女人要他對我親熱一點了,今天真象什麼話都要對我講。 「怎麼樣,就是這麼樣的!我把那管牢老東西用四塊錢說通了,我居然到了裡面,在她的床鋪上脫了這女人的上下衣,對不起,兄弟是獨自用過她了。不知為什麼他們知道了消息,忽然在外面嚷起來了。」 他停了一停,我並不在這時打岔。 「來人了。兵全來了。槍上了刺刀,到了我們站的那個地方,裝不知道問在裡面的是誰,口口聲聲說捉著了槍斃。這裡有我所熟識的排長聲音。全然是這人也打過夭妹的主意,不上手,所以這時拿到了把柄,出氣來了。我才不怕他!我把身邊的槍放了一夾子彈,扣了衣,說,『朋友,多不得心,對不起,我是要走了。站在我身邊的莫怪子彈不認人呵。』他們見到我那種冷靜,又聽到子彈上槽聲音,且在先不明白裡面是誰的兵士,這時卻聽得出是極其熟習的我,成天見到面,也象不大好意思假裝了。過了一會就只聽到那排長一個人生氣指揮的聲音。我就真出來了。我把我手槍對準了前路,還對到那排長毒毒的望了一眼,堂堂正正從這些刺刀邊走過,出了大門,回家來睡了。」 一個不明白我們軍隊情形的人是決不相信事情是這樣隨便的。但我在當時是看到類似的事情很多,全不疑惑了。說到了回家就睡,我才代為他想起這事應當告給師長曉得。 經他又一說,我才知道不但這事師長已明白,並且半夜裡旅部即來了公文要人,師長卻一力承擔,說並無這個人在部,所以不日這弁目也要走了。 我問他究竟答應什麼條件就能與這女人上手,他卻不說。 但他又說到這女人許多好處長處,說到女人是如何硬,什麼營長什麼團長都不能奈何她過,雖然生長得標緻,做官的把她捉來也不敢接近她,因為自己性命要緊,女人是殺人全不露神色的。一個殺人不露神色的女人,獨能與弁目好,我是仍然不免奇怪的。 我正想問他女人見他走時是什麼神氣,樓下一個副官卻在大聲喊那弁目的名字,說是師長要他到軍需處拿錢。弁目聽到拿錢就走了。望到這漢子走下樓梯,我覺得師長為人真奇怪。這樣放縱身邊人,無怪乎大家能為他出死力。但這軍紀風紀以後成什麼樣子呢?還正在一旁磨墨一旁想到這弁目同女人結果是應當怎樣,樓下忽了吹的哨子,衛兵集了合。 聽到師長大聲說話了,像是在生氣罵人。 聽到那值日副官請令了,忙忙的來去不停,大的靴子底在階石上響。 聽到弁目喊救命了。我明白領錢的意義了。 我把窗打開一看,院子中已站滿了兵士,嚇得我不知所措。那弁目還不等到我下樓已被兵士擁去了。一分鐘以後我不但清楚了一切,並且說不出為什麼膽寒起來,這說故事的人忽然成了故事,完全是我料不到的。還仿佛是目前情形,是我站在那廊下望到那女人把鞋面給弁目看,一個極纖細的身影為燈光畫到牆上,也成了象夢一樣故事了。我下午就上了船。還趕不上再多知道一點兩人死後的事情,我轉湘西了。 這故事,完全不象當真的吧,因為理想中的女大王總應當比女同志為雄悍,小說上的軍隊情形也不與這個相似。不過到近來,說到這事時我被那弁目的手拍過的右肩,還要發麻,不知怎麼回事。 一九二八年冬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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