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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私塾(1)


  君,你能明白逃學是怎樣一種趣味麼?

  說不能,那是你小時的學校辦得太好了。但這也許是你不會玩。一個人不會玩他當然不必逃學。

  我是在八歲上學以後,學會逃學起,一直到快從小學畢業,頂精於逃學,為那長輩所稱為敗家子的那種人,鎮天到山上去玩的。

  在新式的小學中,我們固然可以隨便到操場去玩著各樣我們高興的遊戲,但那鈴,在監學手上,喊著鬧著就比如監學自己大聲喝嚇,會掃我們玩耍的興致。且一到講堂,遇到不快意功課,那還要人受!聽不快意的功課,坐到頂後排,或是近有柱子門枋邊旁,不為老師目光所矚的較幽僻地方,一面裝做聽講,一面把書舉起掩臉打著盹,把精神蓄養複元,回頭到下課時好又去大鬧,君,這是一個不算最壞的方法。照例學校有些課目應感謝那研究兒童教育的學者,編成的書又真能使我們很容易瞌睡,如象地理,歷史,默經等。不過我們的教員,照例教這些功課的人,是把所有教音樂、圖畫的教員沒有的嚴厲,占歸為自己所有。又都象有天意這些人是選派下來繼續舊日塾師的威風,特別凶。

  所有新定的處罰,也象特為這幾門功課預備。不逃學,怎麼辦?在舊式塾中,逃學挨打,不逃也挨打。逃學必在發現以後才挨打,不逃學,則每天有一打以上機會使先生的戒尺敲到頭上來。君,請你比較下,是逃好還是不逃好?並且學校以外有戲看,有澡洗,有魚可以釣,有船可以劃,若是不怕腿痛還可以到十裡八裡以外去趕場,有狗肉可以飽吃。君,你想想。在新式學校中,則逃學縱知道也不過記一次過,以一次空頭的過,既可以免去上無聊功課的麻煩,又能得恣意娛樂的實惠,誰都高興逃學!

  到新的小學中去讀書,拿來同在外遊蕩打比,倒還是逃學為合算點,說在私塾中能呆下去,真信不得!在私塾中這人不逃學,老實規矩的念書,日誦《幼學瓊林》兩頁半,溫習字課十六個生字,寫影本兩張,這人是有病,不能玩,才如此讓先生折磨。若這人又並無病,那就是呆子。呆子固不必天生,父親先生也可以用一些謊話,去注入到小孩腦中,使他在應當玩的年齡,便日思成聖成賢,這人雖身無疾病,全身的血卻已中毒了。

  雖有壞的先生壞的父母因為想兒子成病態的社會上名人,不惜用威迫利誘治他的兒子,這兒子,還能心野不服管束,想方設法離開這勢力,顧自走到外邊去浪蕩,這小孩的心,當是頂健全的心!一個十三歲以內的人,能到各處想方設法玩他所歡喜的玩,對於人生知識全不措意,只知發展自己的天真,對於一些無關實際大人生活事業上所謂建設、創造全不在乎,去認識他所引為大趣味的事業,這是正所以培養這小子!往常的人沒有理解到這事,越見小孩心野越加嚴,學塾家庭越嚴則小孩越覺得要玩。一個好的孩子,說他全從嚴厲反面得的影響而有所造就,也未嘗不可。

  也不要人教,天然會,是我的逃學本能。單從我愛逃學上著想,我就覺得現行教育制度應當改革地方就很多了。為了逃學,我身上得到的毆撻,比其他處到我環境中的孩子會多四五倍,這證明我小時的心的浪蕩不羈的程度,真比如今還要凶。雖挨打,雖不逃學即可以免去,我總認玩上一天挨打一頓是值得的事。圖僥倖的心也未嘗不有,不必挨打而又可以玩,再不玩,我當然辦不到!

  你知道我是愛逃學的一人,就是了。我並且不要你同情似的說舊式私塾怎樣怎樣的不良。我倒並不曾感覺到這私塾不良待遇阻遏了我什麼性靈的營養。

  我可以告你是我怎樣的讀書,怎樣的逃學,以及逃開塾中到街上或野外去時是怎樣的玩,還看我回頭轉家時得到報酬又是些什麼。

  君,我把我能記得很清楚的一段學校生活原原本本說給你聽吧。

  先是我入過一個學館,先生是女的,這並不算得入學,只是因為媽初得六弟,順便要奶娘帶我隨同我的姐上學罷了。我每日被一些比我大七歲八歲的大姐的女同學,背著抱著從西門上學。有一次這些女人中,不知是誰個,因為爬西門坡的石級爬累,流著淚的情形,我依稀還記得外,其他茫然了。

  我說我能記得的那個。

  這先生,是我的一個姨爹。使你容易明白就是說:師母同我媽是兩姊妹,先生女兒是我的表姐。大家全是熟人!是熟人,好容易管教,我便到這長輩家來磕頭作揖稱學生了。容易管教是真的。但先生管教時也容易喊師母師姐救駕,這可不是我爹想到的事了。

  學館是倉上,也就是先生的家。關於倉,在我們那地方有兩個,全很大,又全在西門。這倉是常平倉還是標裡的屯穀倉,我到如今還不明白。

  不過如今試來想:若是常平倉,這應屬縣裡,且應全是谷米不應空;屬縣裡則管倉的人應當是戴黑帽象為縣中太爺喝道的差人,不應是穿號褂的老將。所以說它是標裡屯糧的屯倉,還相近。

  倉一共兩排,拖成兩條線,中間留出一條大的石板路。倉一共有多少個,我記不清楚了。有些是貼有一個大「空」字,有些則上了鎖,且有穀從旁邊露出,這些還很分明。

  我說學館在倉上,不是的。倉仍然是倉,學館則是管倉的衙門。不消說,衙門是在這兩個倉的頭上!到學館應從這倉前過,倉延長有多長,這道也延長有多長。在學館,背完書,經先生許可,出外面玩一會兒,也就是在這大石板上玩!

  這長的路上,有些是把石頭起去種有楊柳的,楊柳象擺對子的頂馬,一排一排站在路兩旁,都很大,算來當有五六十株。

  這長院子中,到夏天還有胭脂花,指甲草,以及六月菊牽牛之類,這類花草大約全是師母要那守倉老兵栽種的,因為有人不知,冒冒失失去折六月菊喂蛐蛐,為老兵見到,就說師母知道會要罵人的。

  到清明以後,楊柳樹全綠,我們再不能於放晚學後到城上去放風箏,長院子中給楊柳蔭得不見太陽,則倉的附近,便成了我們的運動常倉底下是空的,有三尺左右高的木腳,下面極乾爽,全是細沙,因此有時膽大一點的學生,還敢鑽到倉底下去玩。先有一個人,到倉底去說是見有兔的巢穴在倉底大石礎旁,又有小花兔,到倉底亂跑,因此進倉底下去看兔窟的就很多了。兔,這我們是也常常在外面見到的,有時這些兔還跑出來到院中楊柳根下玩,又到老兵栽的花草旁邊吃青草,可是無從捉。倉的腳既那末高,下面又有這東西的家,縱不能到它家中去也可以看看它的大門。進倉去,我們只須腰躬著就成,我自然因了好奇也到倉底下玩過了!當到先生為人請去有事時,由我出名去請求四姨,讓我們在先生回館以前玩一陣。大家來到院中玩捉貓貓的遊戲,倉底下成了頂好地方。從倉外面瞧裡面,弄不清,裡面瞧外又極分明。

  遇到充貓兒的是膽小的人時,他不敢進去,則明知道你在那一個倉背後也奈何你不得。這下倉底下說來真可算租界!

  怎麼學館又到這兒來?第一,這裡清靜;先生同時在衙門作了點事情,與倉上有關,就便又管倉,又為一事。

  到倉上念書,一共是十七個人。我在十七個人中,人不算頂小。但是小,我膽子獨大。膽子大,也並不是比別人更不怕鬼,是說最不懼先生。雖說照家中教訓,師為尊,我不是不尊。若是在什麼事上我有了冤枉,到四姨跟前一哭,回頭就可以見到表姐請先生進去,誰能斷定這不是進去挨四姨一個耳光呢?在白天,大家除了小便是不能輕易外出到院子中玩的。院中沒有人,則兔子全大大方方來到院中石板路上蹓躂,還有些是引帶三匹四匹小黑兔,就如我家奶娘引帶我六弟八弟到道門口大坪裡玩一個樣。我們為了瞧看這兔子,或者嚇唬這些小東西一次,每每借小便為名,好離開先生。我則故意常常這樣辦。先生似乎明知我不是解溲,也讓我。

  關於兔子我總不明白,我疑心這東西耳朵是同孫猴子的「順風耳」一樣:只要人一出房門,還不及開門,這些小東西就溜到自己家去,深怕別人就捉到它耳。我們又聽到老兵說這兔見他同師母時並不躲,也不害怕,因為是人熟,只把我們同先生除外。這話初初我不信,到後問四姨,是真的。有些人就恨起這些兔子來了。見這人躲見那人又不,正象鄉下女人一樣的乖巧可恨。恨雖然是恨,但畢竟也並無那捉一匹來大家把它煮吃的心思,所以二三十匹兔子同我們十七個學生,就共同管領這條倉前的長路。我們玩時它們藏在穴口邊伸出頭看我們的玩,到我們在念書時,它們又在外面恣肆跑跳了。

  我們把這事也共同議論過:白天的情形,我們是同兔子打夥一塊坪來玩,到夜,我們全都回了家,從不敢來這裡玩,這一群兔子,是不是也怕什麼,就是成群結隊也不敢再出來看月亮?這就全不知道了。

  倉上沒有養過狗,外面狗也不讓它進來,老兵說是免得嚇壞了兔子。大約我們是不會為先生嚇壞的,這為家中老人所深信不疑,不然我們要先生幹嗎?

  我們讀書的秩序,為明白起見,可以作個表。這表當如下:早上——背溫書,寫字,讀生書,背生書,點生書——散學吃早飯後——寫大小字,讀書,背全讀過的溫書,點生書——過午過午後——讀生來,背生書,點生書,講書,發字帶認字——散學這秩序,是我應當遵守的。過大過小的學生,則多因所讀書不同,應當略為變更。但是還有一種為表以外應當遵守的,卻是來時對夫子牌位一揖,對先生一揖,去時又得照樣辦。回到家,則雖先生說應對爹媽一揖,但爹媽卻免了。每日有講書一課,本是為那些大學生預備的,我卻因為在家得媽每夜講書聽,因此在館也添上一門。功課似乎既比同我一樣大小年齡的人為多,玩的心情又並不比別人少,這樣一來可苦了我了!

  在這倉上我照我列的表每日念書念過一年半,到十歲。

  《幼學瓊林》是已念完了,《孟子》念完了,《詩經》又念了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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