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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長(2)


  在往日,也有這種的情形。連長忽然想到要回營,象心上有一件事正要做,但勸一兩次,雖然還在臉上保留著那放心不下的顏色,就仍然留下,是婦人所知道的脾氣。說非轉去不可,婦人就採用那往日所取的戰略,故意的說道:「是又不滿意我了?」

  連長聽此話,顏色變得越發難看了。婦人即刻就知道所說的話是誤了方向,就改口說天氣冷,又快要斷黑,有事明早回也得。

  「好歹我要走。我同你說你也不明白。乘到天未即斷黑,不用燈,我就走!」

  婦人愕然了。但從過去性格認識連長並非就能夠固持到底,仍然打趣模樣的說,縱有事,也總不外同你們連裡那位司務長算火食賬。

  「我要走!」連長在語氣上表明不是為酒醉,給婦人明白。

  婦人問:「為什麼?」

  「為什麼?說不定在這樣天氣下頭忽然會奉到上司旅長命令開拔到邊界上去,我們還得走長路!」

  「你胡思亂想。」

  「我胡思亂想?」

  從反復的一句話上,婦人聽著忽然象為一個炸雷把耳震聾了。

  連長見到婦人愣住的情形,也悟出是自己答話太近乎真要開差了,就補充說這是恐怕會有的一種猜想。

  「恐怕是,」這雖足以解釋去那「當真是」還距離得有多遠,然而無意中把開差事情嵌進到這一團火熱的胸中,兩人要拔出這虛無的刺卻不是一時可作得到了。

  「我不走了,」連長說,還把酒杯推過去,「請為我再倒一杯。」

  婦人極頹喪的倒出葫蘆一杯酒。雖然在把酒篩好以後就誠誠實實接過來,卻又並不即時朝嘴邊送去,連長為了自己一句話也打傷了。

  連長掉頭過去避開婦人的目光。外面風,飄著雪片,從窗口望去,象正有人在空中輕輕撒下棉花那樣的輕盈,又象並不是下落,有些還正在上升。那窗子格上,是砌了好些雪了,還有些雪一粘到玻璃上面就融化不見。因為屋裡溫度高,窗子下面的一塊玻璃,在屋中這面,便糊上了一層薄紗那樣不再透明的冰霧,有兩個小孩手掌的大小。若不是落雪,天氣已應當黑了。因了地上屋上遍是雪,一同反著啞的沉靜的光輝,就不見得天氣和平時的晚。這時屋裡人相對著臉相都還很分明,但是漸漸的,屋中角落以及那些桌子下面壇罐器皿卻已全為黑暗偷偷悄悄摟著了。

  兩人不說話,兩人便都聽到外面的雪落地作極微極勻聲音,又可聽到屋後竹園大堆的雪下坍以後竹子彈起的聲音。此外可是全無響動了。全村子裡沒有狗叫,也沒有人聲,也沒有鑼鼓嗩呐,一個村子裡面的一切全象睡著,又象全死了。

  天色漸漸暗下來,屋子中慢慢顏色暗默,火塘內的熾著的炭卻益發加熊明瞭。

  兩人都能知道對方是在追索那句開差的話的意義,就是細細稱量那未來而又必然要來的憂愁分量。

  連長借了足下熾炭的光望婦人,觸目的是那雙垂著的白手。把手拿過來,握著了。婦人也不聲。葫蘆是為婦人放在桌子上,連長即時又抽出一隻手去倒酒。婦人那只空手就去搶。連長聲音戚戚的說:「你就讓我索性喝醉吧。」

  先是勸,這時婦人不知怎樣不願連長再喝了。

  「你讓我,」連長說,「這樣我好過一點。」

  「酒完了。」

  「多著咧。」

  「你不能喝了,」婦人移開葫蘆使連長手取不到就摩連長的下巴,「瞧,全象火,醉了不吃虧麼?」

  「酒逢知己千杯少」,這意思,連長在另外一個情形下所感到的與此時完全不同。有過多回的過去,在連長,已就明白而且承認「千杯少」是實話了。但今天則真應喝盡無數杯。

  平常為功名,為遇合,為人生牢騷,得用酒來澆,如今為女人,連長以為最好為酒淹死了。

  四

  在把一種溫柔女性的濃情作面網,天下的罪人,沒有能夠自誇說是可以陷落在這網中以後容易逃遁。學成了神仙能騰雲駕霧飛空來去自如的久米仙人,為一眼望到婦女的白脛也失了他的法術,何況我們凡人秉承了愛欲的豐富遺產,怎麼能說某一類人便不會為這事情所縛纏?在把身子去殉情戀的道路上徘徊的人,其所有纏縛糾紛的苦悶,凡聖實沒有很大區別的。一個皇帝同一個兵士地位的不同,是相差到幾乎用手可以摸得出,但一到戀著一個人,在與女人為緣的應有心靈上的磨難,兵士所有的苦悶的量與皇帝可並不兩樣。一個狀元同一個村塾師也不會不同。一個得文學博士的人同一個雜貨店徒弟也總只會有一種頭痛。因此在連長的身分上,就不必怎樣去加以此時那儘量飲酒的解釋,也很容易明白了。

  露水的夫婦,是正因為那露水的易消易滅,對這固持的生著那莫可奈何的戀戀難於捨棄的私心,自然的事啊!

  沒有酒可喝的連長,借著身邊炭盆飄著微微藍焰的火光,望到婦人的側身輪廓,終無一語。旋又極無聊賴將那散在膝上桌上以及炭盆邊旁的花生栗子殼掃蓋到那熾炭上,先是發著煙,爆響著,不久就全體燃著火燎熊熊了。從火光中連長見到婦人白白臉上流瀉著眼淚,就搖擺那個剃得光光的軍人式的頭,啞聲說是已依命令就不回營了。

  婦人苦笑著,倒出葫蘆裡餘酒,自己一口氣喝盡。

  「說不有酒又有了!」連長責難似的嚷婦人。

  「我不願你吃了。」

  「那你也莫喝。」

  答應說是不,把葫蘆搖著,一轉眼間又倒出些到杯中。婦人正欲去拿時,連長手快先搶到,朝火裡一澆。酒是只剩下一些餘瀝,與火接觸忽然便變成火焰向上躥。婦人把手掩了臉。腕上套有銀麻花圈鐲,這時象真金。也不是因為連長把酒搶了去不讓喝就生了氣,但在掩著臉以後,婦人忽然幽幽哭泣起來了。

  「我答應不走,你又哭呀。」

  還是哭,並非不曾聽到連長的話語。再哭下去把連長反而哭走,也是婦人所能料得到的事。然而連長說不走,是這時,終久仍然還得走啊!婦人想到這些本不必想的未來情形,不由得更傷心了。好歹都得走,所有的情義,到時便當全丟下,這未來的必不可免的寂寞,使婦人把眼前怎樣束縛連長的方法全忘記。若是連長真若為燒酒淹死,則婦人非把身子泡到淚中不可了。連長是,因了婦人一哭倒覺能將預支的苦惱支票拒絕,心上反而輕鬆一點了。連長望著婦人的抽咽,怔怔的,不知其辦法,就立起身來。婦人雖用手掩臉,可是距離近,聽得出。

  「要走你就走,橫順要散場!」

  「說不走了呀!」本來是想立起身來伸一個懶腰,怕誤會就不。說是說不走了呀,那是為這因立起身子響聲得來的誤會加一種解釋。

  然而婦人為了自己一句話,索性嚎啕了。

  要連長去持刀殺一個人,其困難不會象這時情形。

  澆在炭上的酒是只一倏的光明,所有的果殼,也無從持久,屋中是隨即恢復以前黑暗了。從光明中驟來的黑暗,各人是把對面的人輪廓也全體失去,婦人在黑暗中像是連長已真離開了她,哭得更傷心了。

  一個軍人關於哄嘬婦人的方法,比較起來是笨拙到象嗾兔拉車,連長不久就用手去拭額邊的汗,酒醒一半了。

  連長求助於手去撫慰婦人,婦人就拖著那手用牙齒啃著。

  「不痛嗎?」連長反問那婦人。

  「痛到你手上,我的心子被你啃了有多久!」

  連長用嘴擦婦人腮邊的淚,兩人莽莽撞撞抱著了。

  五

  到臘月二十三,各家準備灶馬糖送灶神上天的時節,連長辦公改了個地方。從此司務長得一天一趟來到連長家中清算一次伙食賬。點名號仍然是每日吹三次,但從此以後,不再能使連長太太聽到這聲音心跳了。

  一九二七年十月重陽後五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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