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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岸上(2)


  到了岸邊

  到岸邊。

  天是漸夜了。日頭沉到對河山下去,不見日頭本體後,天空就剩一些朱紅色的霞。這些霞還時時在變,從黃到紅,又從紅到紫,不到一會兒已成了深紫,真是快夜了。

  我們依然坐在那碼頭石墩子上,我們的船離我們不到五丈,船上煎魚的油味,順著微風飄來時就可以聞到。

  在空中,有一些黑點,象擺得極勻,在那灰雲作背景的大空匆匆移向對岸遠汀去。我猜那是雁,遠卻猜是烏。然而全猜錯了。直到漸漸小去才聽到叫出軻格軻格聲音來,原來這是直嘴漁鷺鷥!彎嘴漁鷺鷥值錢,這些便是那些打魚人用不著的直嘴鷺鷥。算作野鳥了。自由自在的到生來,習慣遠遠去在高葦子岸邊過夜。

  望到鷺鷥我想起遠家中的那只大白鶴,就問遠,是不是還欠掛那只鳥。

  「怎麼不?還有狗,還有那火槍,都會很寂寞。」狗是為遠追逐田兔的,槍是不知打過多少山雞的,所以遠說到時就當真儼然見著他家那只黑狗臥在門前頂無聊似的等待主人回來!

  「我也念它呢,」我說,「我念它第一次咬我嚇了我,第二次同我親熱時撲上身來又嚇了我!我就是一個招架不住。和我要好有個分寸,就對了。」

  我們全笑了。

  當真這時家中的狗也許極無聊,因為正是吃夜飯時節,人既離了家,則狗同誰到夜飯桌邊去鬧?若遠的侄子在家,還可以來一同搶掉在地下的雞頭。若家中盡剩他母親一人,那就有苦受了!因此我又想起那黑狗嚇了我後為遠的母親用杖撻它時伏於地面不動的情形。是,這是一匹狗,還有比狗更可戀的許多許多東西!人一離開有誰再去倉上看我們的釣竿?

  此後碾壩上的魚,誰去釣?魚不也會寂寞麼?

  簡直不堪設想!就是遠的母親,那笑臉,那一副慈祥心腸,把兒子一走,那老人的笑臉同這好心腸,給誰受用?

  不想吧,也不成。於是我們談著一切頂有趣的故事,從遠的母親到遠家長年的一隻草鞋,因這只草鞋曾為遠拿起打著一隻斑鳩,遠一切近於偶然湊趣,可是也夠巧了。

  談也談不完。

  到船上煎魚薑辣香味為我聞及時,對河的岸同水面,已全為一種白色薄薄煙霧籠罩,天上是一片青色,有月亮可以看得出了。

  我們上船把飯吃,吃鱖魚,還各用上一杯酒。船上規矩有魚不吃酒不行,所以照規矩兩人勉強吃下。

  吃了飯以後,又上岸。天上月更明亮了。在月下,有傍了各幫的船尾劃著小劃子的人曼聲叫賣豬蹄子粉條聲音,這聲音,只象他是為唱歌而唱歌,竟不像是真在那裡招引主顧。

  槳的拍水聲,也像是專為這歌聲搭拍而起。

  在水上遠處,又可聽到搖櫓的歌聲,聲極清,又極遠。一切可說非常美。

  有船從上游下駛,趕到這地方停泊,便是這奇怪歌聲來源了。雖有月,初七初八的月光非常淡,所以總先聽到歌聲從水面飛來,不見船,不見人。到認清來船形體時節,這時歌聲已快止,變了調,更急迫了。不久就聽到船上人語嘈雜。

  一切光景過分的幽美,會使人反而從這光景中憂愁。我如此,遠也正如此。我們不能不去聽那類乎魔笛的歌,我們也不能不有點兒念到漸漸遠去的鄉下所有各樣的親愛熟習東西。這樣歌,就是載著我們年青人離開家鄉向另一個世界找尋知識希望的送別歌!歌聲漸漸不同,也象我們船下行一樣,是告我們離家鄉越遠。我們再不能在一個地方聽長久不變的歌聲。第二次也不能了!

  兩人默默的呆著,沒有可說的。

  這時別的船上也有不少人在岸上坐。且有唱戲的,一面拉琴一面唱,聲作麻陽腔。

  遠輕輕的說:「從文,你聽,這是《文公走薛》!麻陽人最長的是搖櫓唱歌打號子,一到唱戲,簡直象一隻受傷的豬在嘶聲大叫了。」

  琴既是嗡嗡拉著,且有一個掌艄模樣的人為拍板,一時是決不會止住。我想起要看看那賣梨子的婦人這時是不是還在作生意,就說我們可以再到街上去玩玩。我們就第二次上了街。

  月光下的街上美多了。

  一切全變樣,日裡人家少,屋顯陋小,此時則燈光疏疏落落正好看。街道為月光映著,也極其好看。

  屠戶已關了門,只從門罅露出點黃色燈光,只聽到裡面數錢聲音,若不是那張大案桌放在門外,我們就會疑心這是大的錢鋪了。看來他們生意仍然不壞,並不如我們先時所想。

  其他的人家,已有上過鋪板的,卻知道是門裡仍然有人做生意。其他不曾關門的,生意卻依然是忙亂著,一盞高腳丹鳳朝陽煤油燈,在那燈光下各樣罎子微微返著光,還有那在燈光下搖去搖來扁長頭顱的影子,都有一種新鮮趣味。我們就直向那有燈光處走去,每一個燈下全看看是賣什麼樣東西。全沒有買卻全都看到,十多個攤子全看過了。

  到賣梨子婦人小攤旁,見這老婦人正坐在一小板凳上搓一根麻繩,腰躬著,因為腰躬著,那梨子簸裡那桐油燈便照著她的頭髮,象一個鳥窠。

  聽到我們走近攤子旁,婦人才抬起頭來。大約以為我們是來買梨,就說梨是好吃的,可以試試。

  「我們買得許多了。」

  「哦,是才來買的,我真瞎眼了!」婦人知道我們不是要梨子,原是上街玩,就起身搬了兩個小竹凳子讓我們坐。

  當然是不坐。

  本來是預備來同這婦人說說話的我,且想送她一點錢,到此又象這想頭近於幼稚,且看看這婦人生活,聽她談及還很過得去,錢不便送她,我們隨即又轉身到河邊碼頭去。

  上船來,同遠睡在一塊兒,談到這婦人,遠想起他媽,擁著薄被哭。哭,瞞不了我,為我知道了,我只能裝成大人,笑他「不濟事」。出門不到三百里就想家,這一去還有三千里,怎麼辦?一會兒,都睡著了。再過四天,我們船幫才到辰州府。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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