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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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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空虛,煩惱著。 一切抽象的影子也全是模糊,無一片,無一段,可以寄這無沒落的心。把筆提起是無可寫的。心是像失了彈性,弛緩了,依稀見到這一堆散碎了的情緒,散碎到成極細極小的物質,各處飛。 在頹喪的現在我才知道我是無形中過度為一些刺激興奮過了。 這時是想笑不能,想哭也不能,就只虛空的煩惱著發自己的氣。 聽各樣市聲,聽算命的打小鑼,聽賣蘿蔔的喊叫,聽汽車的喇叭,聽隔院吹簫,不單沒有一件事能使我愛聽,且沒有使我真感到不愛聽的嫌惡。從聲音上知道這世界上不拘在何處還是活的,獨這腦,同這一顆心,打針以後似的麻痹著,感情癱瘓了。 在往日,我是過分信任我的手,我的眼,我以為我只要還剩一雙手,眼又能見到我用手在簿紙上記下的符號,一切是苦不了我。把工作當成憂愁尾閭,縱是不堪的煩惱,總可以想法把這移在紙上吧。到如今我才知道我的錯。 像騰空,翱翔著過去未來世界,這是過去的我,把我法術一失去,我只能坐在泥中了。 唉,女人,金錢,一切希望也不能挽救我這下沉的心! 一切使我疲倦,友誼是,生活是。有時倦於吃飯,餓一天也成了通常習慣了。凡是照例的,不變的,所謂生活秩序,都給我難堪。常常想到的便是我這身體是不是拖延到明年。在精神方面,我有我自信,覺得不拘何時死去也不算意外的事。但這有誰知道?朋友中,常常來我住處的,全說是我身體近日很像康健,我笑說真是。身體是康健,然而沒有一個人看到我的心。 一個人到真真感到寂寞時節,是沒有牢騷可發的。一切看得明明白白,只自痛心於不能自拔的幻滅情形中,沉默了!這時節的我,把這下半年來做作的幾篇東西收集攏來,想乘此在這集子前頭說說我的生活觀與藝術觀,寫不來一字。我存心來做點短序,從昨天到今天還覺得沒有可寫的文字,唉! 這精神已先我身體死去了。這本書也算我最後的一本書。我的力量是用完了,所剩的是連解釋自己的心情的氣力也還不夠。活著的工作只是為自己活著下來,沒有所謂為人名士求世瞭解的心思,盡我求生的力還依然為生活壓下死去,那也找不出所謂怨憤吧。 為什麼要活?這也像為什麼要死的問題是一個不必追究的問題。然而我對此有一點見解,便是我的活是為認識一切;我所認識的是人與人永遠沒有瞭解時候,在一些誤解中人人豆覺可憐的;可憐之中複可愛。倘使我這心,在另一種狀態下還有恢復的機會,我的工作方向當略略轉變,應當專從這人類怎樣在誤解中生活下來找一種救濟方法——然而這時代,人人正高聲唱著文學也應作為政治工具的時代,我所希望的又是應當如何為人齒冷! 十二月於北京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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