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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店(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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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客人問駝子天氣怎麼樣。 「好天氣!這種天氣是引姑娘上山睡覺,比走長路還合式的天氣!」 駝子的話把四個客人中有三個引笑了,一個則是正在打哈欠。這打哈欠的人只顧到打哈欠,所以聽不真。駝子象有意說話給這四個客人以外另一個人聽,接口說:「如今是變了,一切不及以前好。近來的人成天早早起來作事。從前二十年,年青人的事是不少,起來的也更早,但作的事情卻是從他相好的被裡爬出回家,或是送女人回家。他們分了手,各在山坡上站立,霧大對面不見人,還可以用口打哨唱歌。如今是完了,女人也很少情濃心乾淨的女人了。」 主人黑貓在後房聽到駝子的話,大聲喊他,說,「駝子,你把水燒好,少在那裡說呆話!」 「噢,噢,」這駝子答應了,還向這四個客人做一個爛臉,表示他所說的話不是無根,主人就是一個不知情趣的女人。他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說的是「世界變了,女人不好好的在年青時唱歌喝酒,倒來作飯店主人。作了飯店主人,又不……」他不把話說完,因為已到了灶邊,有灶王菩薩在。大約是天氣作的怪,這個人,今天也分外感到主人安分守寡不應當了。 聽到駝子發了感慨的黑貓,這時已起了床,趿了鞋過客人這邊房來,衣服還未扣好,一頭的發隨意盤在頭上蓬起象鷹窠,使人想像到山峒狼皮褥上的媚金,等候情人不來自殺以前的樣子。客人中之一,聽到駝子的不平言語,見有黑貓的苗條身段,見到黑貓的一對脹起的奶,起了點無害於事的想頭,他說:「老闆娘,你晚來睡得好!」 她說,「好呀!我是無晚上不好!」 「你若是有老闆在一處,那就更好。」 黑貓在平時,聽到這種話,顏色是立刻就會變成嚴肅的。 如今卻斜睨這說笑話的客人笑。她估量這客人的那一對強健臂膊,她估他的肩、腰以及大腿,最後又望到這客人的那個鼻子,這鼻子又長又大。 客人是已起床了,各人在那裡穿衣,系帶,收拾好的全到房外灶邊去套草鞋。說笑話的那個客人獨在最後。在三個夥伴出去以後,黑貓望到這大鼻子客人,真有一種說不分明的潛意識在,所以手揣到自己的懷裡把身子搖擺著,想同客人說兩句話。 這客人雖曾與黑貓說了一句笑話,是想不到黑貓此時欲望的。夥伴去後見到黑貓在身邊,倒無一句可說的話了。他慢慢把裹腿綁好,就走出房了。黑貓本應在這時來整理棉被,但她只伏到床上去嗅,象一個裝醉的人作的事。 另一個客人,因為找那紮在床頭的草煙葉,從外面走來,黑貓趕即起來為客人拿燈照亮,客人把煙葉找到,也不注意到這婦人與往日大不同處,又走出去了。 黑貓拿了燈跟出房來,把燈放在灶上,去瞧水缸。水所剩不多了,她得去擔水,就拿了扁擔在手,又從方桌下拖水桶。 把店門開了,外面的街有兩三隻狗走過身,她又忙把門關上。「駝子,近來怎麼野狗又多起來了!」 「每年一到秋天就來了。我說了多久,要裝一個藥弩,總不得空。我聽人說野狗皮在辰州可賣三四兩銀子一個,若是打到一對狐種狗,我就可以發財了。」 那大鼻子客人說,「豈止三四兩銀子?我是親眼見到有人化十塊錢買一個花尾獾子的。」 「這話信不得。」另一個客人則有疑惑,因為若果這話可靠,那這紙生意可以改為獵狐生意了。 「誰說謊?他們賣獺是二十兩銀子,我親眼見的,可以賭咒。」 「你親眼見些什麼呢?許多事你就不會親眼見到。若是你有眼睛,早是——」這話是黑貓說的。說了她就笑。 他們都不知道她所說意義何所在,也不明白為什麼而笑。 但這個大鼻子客人,則仿佛有所會心了,他在一種方便中,為眾人所忽略時,摸了一下黑貓的腰,黑貓不作聲,只用目瞅著這人的鼻子,好象這鼻子是能作怪的一種東西。 雖然有野狗,野狗不是能吃大人的獸物,本用不著害怕的,所以不久黑貓又開門出去擔水去了。大鼻客人也含了煙杆跟了出去,預備打狗或者解溲,總有事。這一擔水像是在一裡路以外挑回的,回來時黑貓一句話不說,坐在灶邊烤火。 駝子見大鼻客人轉來更慢,卻說以為客人被狗吃了。或者狗,或者貓。某一個地方總也真有那種能吃人的貓狗吧。被狗嚇的是有人,至於貓,那是並不象可怕的東西了,有人問到時,大鼻客人是說得出的。 洗完臉,主人不知何故又特意為客人煮了一碗雞蛋,把蜂糖放在雞蛋裡。吃完後,送了錢,天已大亮,四個客人把扁擔扛上了肩,翻出去了。黑貓主人癡立在門邊半天,又坐到灶邊去半天,無一句話同駝子可說。 過了一個月左右,旅店中又有人住宿了。賣紙人四個中不見了那位大鼻子,問起緣故才知道人是在路上發急症死了。 又過了八個月,這旅店中多了一個小黑貓,一些人都說這是駝子的兒子,駝子因為這曖昧流言,所以在小黑貓出世以後,做了黑貓的丈夫。 黑貓是到後真應了那不幸的大鼻客人的話,有老闆人更好了。那三個紙客,還是仍然來往住宿到這旅店中,一到了這店裡,見到駝子的樣子,總奇怪這個人能使黑貓歡喜的理由,不知在什麼地方。這些事誰能明白?譬如說,以前是同伴四個,到後又成為三個,這件事就誰也不知道清楚。 一九二九年一月十日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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