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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之前(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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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子的神氣是名家畫不出的。他的行為,他的心,都不是文字這東西寫得出。說到這個人好壞,或者美醜,文字這東西已就不大容易處置了,何況這超乎好壞以上的情形。又不要喊,又不要恐嚇,凡事見機,看到風色,是每一個在真實的戀愛中的男子長處。這長處不是教育得來,把這長處用到戀愛以外也是不行的,譬如說,要五明這時來做詩,自然不能夠。但他把一個詩人嘔盡心血寫不成的一段詩景,表演來卻恰恰合式,使人驚訝。 「五明,你回去好了,不然他們不見到你,會笑。」 「因為怕他們笑,我就離開了你?」 「你不怕,為什麼姑媽要你留到這裡,又裝無用,不敢接應?」 「我為什麼這樣蠢,讓她到爹面前把我取笑。」 「這時他們哪裡會想不到你是到這裡?」 「想!我就讓他們想去笑去,我不管!」 到此,五明把阿黑手中的鞋搶了,丟到麻籃內去,他要人摟他的腰,不許阿黑手上有東西妨礙他。把鞋搶去,阿黑是並不爭的,因為明知爭也無益。「春官進門無打發是不走路的。米也好,錢也好,多少要一點。」而且例是從前所開,沿例又是這小子最記心好的一種,所以凡是五明要的,在推託或慷慨兩種情形下,總之是無有不得。如今是不消說如了五明的意,阿黑的手上工作換了樣子,她在施捨一種五明所要的施捨了。 五明說,「我來這裡你是懂了。我這身上要人抱。」 「那就走到場上去請抱鬥賣米的經紀抱你一天好了。為什麼定要到這裡來?」 「我這腰是為你這一雙手生的。」 阿黑笑,用了點力。五明的話是敷得有蜜,要通不通,聽來簡直有點討嫌,所謂說話的冤家。他覺到阿黑用了力,又說道,「姐,過一陣,你就不會這樣有氣力了,我斷定你。」 阿黑又用點力。她說,「鬼,你說為什麼我沒有力?」 「自然,一定,你……」他說了,因為兩隻手在阿黑的肩上,就把手從阿黑身後回過來摸阿黑的肚子。「這是姑媽告我的。她說是怎麼怎麼,不要怕,你就變婦人了。——她不會知道你已經懂了許多的。她又不疑我。她告我時是深怕有人聽的。——她說只要三回或四回(五明屈指),你這裡就會有東西長起來,一天比一天大,那時你自然就沒有力氣了。」 說到了這裡,兩人想起那在夢裡鼓裡的姑媽,笑做一團。 也虧這好人,能夠將這許多許多的好知識,來在這個行將作新郎的面前說告!也虧她活了五十歲,懂得到這樣多!但是,記得到阿黑同五明這半年來日子的消磨方法的,就可明白這是怎麼一種笑話了。阿黑是要五明做新郎來把她變成婦人嗎? 五明是要姑媽指點,才會處置阿黑嗎? 「鬼,你真短命!我是聽不完一句就打了岔的。」 「你打岔她也只疑是你不好意思聽。」 「鬼!你這鬼僅僅是只使我牙齒癢,想在你臉上咬一口的!」 五明不問阿黑是說的什麼話,總而言之臉是即刻湊上了,既然說咬,那就請便,他一點不怕。姑媽的擔心,其實真是可憐了這老人,事情早是在各種天氣上,各種新地方,訓練得象采筍子胡蔥一樣習慣了。五明哪裡會怕,阿黑又哪裡會怕。 背了家中人,一人悄悄趕回來纏阿黑,五明除了抱,還有些什麼要作,那是很容易明白的。他的壞想頭在行為上有了變動時,就向阿黑用著姑媽的腔調說,「這你不要怕。」這天才,處處是詩。 這可不行啊!天氣不是讓人胡鬧的春天夏天,如今是真到了只合宜那規矩夫婦並頭齊腳在被中的天氣!縱不怕,也不行。不行不是無理由,阿黑有話。 「小鬼,只有十天了!」 「是呀!就只十天了!」 阿黑的意思是只要十天,人就是五明的人了,既然是五明的人,任什麼事也可以隨意不拘,何必忙。五明則覺得過了這十天,人住在一塊,在一處吃,一處做事,一處睡,熱鬧倒真熱鬧,只是永遠也就無大白天來放肆的機會了。 他們爭持了一會。不規矩的比平常更不規矩,不投降的也比平常更堅持得久,決不投降。阿黑有更好的不投降理由,一則是在家中,一則是天冷。姑媽在另一意義上告給阿黑的話,阿黑卻記下來了。在家中不是可以放肆的地方,有菩薩,有神,有鬼,不怕處罰,倒像是怕笑。瞞了活人不瞞了鬼神,許多女人是常常因了這念頭把自己變成更貞節了的。 「阿黑,你是要我生氣,還是要我磕頭呢?」 「隨你的意,歡喜怎麼樣就怎麼樣,生氣也好,磕頭也好。」 「你是好人,我不能生你的氣!」 「我不是好人,你就生氣吧。」 「你『不要怕』,姑媽說的,你是怕……」「放狗屁。小鬼你要這樣,回頭姑媽回來時,我就要說,說你專會謊老人家,背了長輩做了不少壞事情。」 五明訕訕的不怕,總而言之不怕,還是歪纏。說要告,他就說:「要告,就請。但是她問到同誰胡鬧,怎樣鬧法,我要你也說給她聽。你不說,我能不打自招,就告她『三回或者四回,就有東西長起來』,你為什麼又沒有?我還要問她!」 五明挨打了,今天嘴是特別多。雙雙引證姑媽的話拿來當笑話說,究竟阿黑在正式做新娘以前,會不會有東西慢慢長起來,阿黑不告他,他也不知道。雖說有些事,是並不象姑媽說的儼然大事了。然而要問五明,懂到為什麼就有孩子,他並不比他人更清楚一點的。他只曉得那據說有些人怕的事,是有趣味、好玩,比爬樹、泅水、摸魚、偷枇杷吃還來得有趣味。春天的花鳥太陽,當然不是為住在大都會中的詩人所有,象他這樣的人,才算不虛度過一個春天。好的春天是過去了,如今是冬了,不知天時是應當打一兩下哩。 被打的五明,生成賤骨頭,在阿黑面前是被打也才更快活的。不能讓他胡鬧,非打他兩下不行。要他鬧,也得打。又不是被打嚇怕,因此就老實了,他是因為被打,就儼然可以代替那另一件事的。他多數時節還願意阿黑咬他,咬得清痛,他就歡喜。他不能怎樣把阿黑虐待。至於阿黑,則多數是先把五明虐待一番。為了最後的勝利,為了把這小子的心攪熱,都得打他罵他。 在嘴上得到的厲害已經得到以後,他用手,把手從虛處攻擊。一面口上是議和的話,一面並不把已得的權利放棄,凡是人做的事他都去做。 姑媽來了一月,這一月來,天氣又已從深秋轉到冬,一切的不方便怪誰也不能!天冷了才作興接親的,姑媽的來又原是幫忙,五明在天時人事下是應當歡喜還是應當抱怨?真無話可說! 類乎磕頭的事五明是作過了,作了無效,他只得採用生氣一個方法。生氣到流淚,則非使他生氣的人來哄他不行。但哄是哄,哄的方法也有多種,阿黑今天所採用來對付五明眼淚的也只是那次一種。見到五明眼睛紅了,她只放了一個關隘,許可一隻手,到某一處。 過一陣。五明不夠,覺得這樣不行。 阿黑又寬鬆了一點。 過了一陣。仍不夠。 「我的天,你這怎麼辦?」 「天是要做『天』的本分,在上頭。」 「你要鬧我就要走了,讓你一個人在此。」 像是看透了阿黑,話是不須乎作答,雖說要走,然而還要鬧。他到了這裡來就存心不給阿黑安靜的。且斷定走也不能完事。使五明安靜的辦法,只是盡他頂不安靜一陣。知道這辦法又不作,只能怪阿黑的年紀稍長了。懂得節制的情人,也就是極懂得愛情的情人。然而決不是懂得五明的情人!今天的事在五明說來,阿黑可說是不「瞭解」五明的。五明不是「作家」,所以在此情形中並無多話可說,雖然懊惱,很少發揮。他到後無話可說了,咬自己下唇,表示不歡。 幸好這下唇是被自己所咬,這當兒,油坊來了人,喊有事。找五明的人會一直到這地方來,在油坊的長輩目中,五明的鬼是空的也顯然的事。 來人說有事,要他回去。 平常極其聽話的五明,這時可不然了,他向來人說,「告家中,不回來,等一會兒。」 沒有別的,只好把來人出氣,趕走了這來人以後的五明,坐到阿黑身邊只獨自發笑,象灶王菩薩兒子「造孽」怪可憐。 阿黑望到這個人好笑,她說:「照一照鏡,看你那可憐樣兒!」 「你看到我可憐就夠了,我何必自己還要來看到我可憐樣子呢?」 她當真就看,看了半天,看出可憐來了,她到後取陪嫁的新枕頭給五明看。 今天的天氣並不很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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