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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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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軍學生是時大致已參加了某種活動,人更瘦了些,也更匆忙了些,走到任何處去總把眉毛凝聚成一條線,把手節骨捏得剝剝地響,且忽然又握緊了拳頭,向空揮擊。他似乎很容易生氣,但所受的氣來源卻很遠。好像這個人的理想有了一種事業把它凝固了,他實際上快樂而且健康,不過表面上看來與過去稍稍不同罷了。丁玲女士則表面上光潤了些,感情卻恬靜多了。有時兩人皆似乎在生氣情形中打發日子,一件事不能作。但使他們憤怒的,卻不是對面一個人的錯誤,只是為另外一樣東西所引逗。兩人已把情人們互相睨視的青年閒情拋去,共同注意到社會現象與未來理想上了。 兩人為了一點思索,需要比目前更多的學問了,便很努力來閱讀新出書籍,且重新預備要習英文日文。見了他們時,問他們「是什麼一種計劃,如此勤快用功」?丁玲女士總只是笑著,把一本日文讀本向身後拋去,「去!怪字母,我不念你,我不想從你知道什麼,我會自己跑到徐家匯楊樹浦去。」我問她:「你是不是研究婦女勞工問題?」她就說:「這要研究嗎?我才不必明白這些!我要學好日本文,看他們好翻譯好著作。理論是告給大學生中學生的東西,作品方是真正大眾的東西!」我或者問海軍學生:「你呢,你難道也……」那海軍學生最歡喜在人說話中間說話,我話還不說完他就說:「我不滿意目下人做的理論,我不歡喜那種理論。」 我應當說:「我並不同你討論這問題」,但我並不開口。 他們從濟南回來是秋天十月,過了年,他們搬了兩回家,再到第二年八月我過武昌時,他們一共搬了四次。他們正在逃避什麼,只想把家搬到一個無多幾人知道的隱僻住處去。他們為什麼必需如此不怕麻煩的搬來搬去,我並不曾細究問過,卻明白那是什麼原因。從他屢遷住處的情形想來,這海軍學生是逐漸將為人所注意,故不得不謹慎機警如山狐,避開他的敵人的。 每次我到他們那裡,海軍學生有事必須出門時,那個正蹲在地板上浣洗手巾或做別的事情的丁玲女士,必帶著擔心又帶著關切神氣,說著「又要去嗎?」「準備好了嗎?」「還無結果嗎?」海軍學生一句話不說走過來吻吻她的額部,或微帶莊嚴如一個作爸爸的神氣,拉拉蹲在地板上的一個,便橐橐橐的走下樓梯了。 我到武昌了後,來信問他們生活還有意思沒有,海軍學生回信常極簡單,總是說「過得去」,「忙得很」,「媽媽虎虎」,一類話語,此後就說一點旁的幾人所習慣的笑話。丁玲女士來信則只說信由什麼轉較好,同時問點武昌方面地方情形。從兩人信上看來我總覺得兩人皆強悍了許多。正譬如兩人成天在注意那些粗暴人物的性情,粗暴人物的行為,粗暴人物的思想,自己也不由得不弄粗暴了似的。一份新的理性慢慢的正在這兩個人靈魂上占了優勢,把浮在生活表面的感情加以洗滌,加以澄清,兩人漸漸的變得單純起來了。使一個理想從空虛到堅實,就需要這種單純,且必需把理想培養到這種單純裡,方能見出眩目的光輝。 但這種性格,于海軍學生方面,則毫無可疑可以作許多事情,發展他處置事務的長處,若影響於感情繁複的丁玲女士,則丁玲女士是不是還適宜于執筆握管有所寫作?當時想來我就覺得十分可疑。因為我覺得海軍學生生活方式有些方面應同丁玲女士取徑不同,我就寫信去上海告給他們一些意見。海軍學生材能與勇氣皆適宜於在事業上發展,丁玲女士卻很明顯可以看出「寫作的天分」勝過「辦事的材具」。兩人若想把自己一點長處用到最適當的方面去,海軍學生可以去作實際工作,丁玲女士則似乎只宜於作文化工作。我的意見所得的回答很好,海軍學生有信說:「休,你來信說得是,不盡只那一個不應放下她那枝筆,便是我自己,也只能從另外一方面得些正當辦法經驗,再來從事寫作。」我很相信他的話,我覺得這才是事。 不過這海軍學生,注意那些卑賤的世界,肮髒的人物,粗暴的靈魂,同那些東西接近,來從其中弄明白改造他們的方式,假若自己沒有改造他們以前,先就為他們毀壞了自己,我們是不是還得想出一個新的辦法?海軍學生很顯然的,還是個理性難於駕馭自己感情的人,對歷史智識又稍少了些,勇敢處使他可以作出分事業,那是毫無可疑的,不過同時這種勇敢處,也就可以成為疏忽,將他自己帶入面前深阱裡去。並且我很擔心在那分生活裡,丁玲的一切是會犧牲在意料中的。我將我的感想告給他們時,丁玲來信就說:「……知道得太多,我們什麼事皆不能做了。我們現在只盡我們能夠做到的做去,這裡不容許個人對於成敗個分作計較。」 一月裡武漢大學放了寒假,我便過了上海。 【編者語】 沈從文先生所著記丁玲一稿,原文較本書所發表者多三萬餘字,敘至一九三二年為止,因特種原因,目前未克全部發表,特志數語,以告讀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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