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篁君日記 | 上頁 下頁 |
記四月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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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起床。知道是天晴,窗子上有斜方形太陽,窗外麻雀也叫得熱鬧,這是一個懊惱的早晨。不知怎樣,懊惱竟成了近半月以來象點心樣的不可離的東西了。莫名其妙的,略病樣的,有些東西在心中燃。不是對欲望的固執,又不象窮,只是懊惱。要做一點小事都不能。譬如打一段短文,那打字機近來就似乎毛病特別多。衙門是可上可不上的一個怪地方,到那裡去也只能聽到些無聊的談論,精緻的應酬,與上司誇張的傲慢的臉,以及等級不同的謙卑。這全是些增加人頭痛的情形。不去既無妨於月底薪水的支取,就索性不去了。象在隨意所之的思索些事,就靜靜睡在小床上。思索些什麼?自己也不清楚。總覺得眼前是窄,是平凡,是虛空。但是不是想要寬一點,或免去平凡把生活變得充實一點?不,這又不想。窄,平凡,虛空,是不可耐的,但仍然還是那麼耐下來了。依然活著,是明顯的事。身體也不見得比去年更壞。所以有時又如同平凡還反而適宜我一點。 隨意遐想的結果,就覺得開一個小小書店,賣點菌子油,或往國民軍中去,都會比間一兩天到署裡去簽一回到的差事來得有希望點,偉大點,至少是更合宜於我一點。不過所有這些只是一個空洞的概念。在平常,屬具體的計劃,就萬不會從我心中產生,想著,想著就算滿足了。這樣懦怯的怕去與現實生活接觸,青年人中總有不少吧。 表停了,看針還只指三點一刻,但外面大客廳已響了九下,仍然無起床的意思。玉奎進來,把一封信扔在近床桌子上,出去了。信是妻由河南寄來,看封面便已知道了。薄薄的四頁紙,輕描淡寫,不肯十分顯露寫信時的沉痛,但抑鬱瘦弱蒼白的臉兒,如在紙前搖晃。十七天前寫此信時,她是如何含著辛酸,強打精神用文字安慰在外的人!信上還說鈍崽是怎樣的想他的爹。唉,不幸的孩子!你不出世也罷。爸爸對你簡直是造了罪孽了。你娘若是沒有你,也不會妨礙她的學業,你一來,你娘卻只能放棄一切來照料你了。若不是為你,你娘哪能走到那兵匪不分的故鄉終日四鄉奔走做難民? 若不是為你,你爹這時也不會再這兒傍著別人了。犧牲了你爹娘的一切希望來養育你,你要是再愛哭愛病,即或你爹是壞人,不敢要求你做孝子,可是你娘,就是為料理你失了自己康健的娘……做爸爸的想到你們母子,只有哭了。 為了可憐的遠在異地母子們苦難的解除,十一點時,跑到東安市場去占卦,只希望能從那道貌岸然的長老臉上得到一點空虛的安慰。我不能明白我為什麼便忽然成了菩薩的信徒。或者,妻之對於《明聖經》之虔敬,久而久之,我也便感化于妻之誠心中了吧。誠誠懇懇的在一個發須全白了的占卦老人面前,拈了香,磕了頭,用妻的名義禱告了一陣,到結果,長老開口了。 這使我吃驚。我明明在平常時看出他是一個老騙子,但這時在他那簡單又略象夾了點粗暴的聲音裡,我全心傾倒了。 我想,牧師這東西,果然是在祭臺上能保持到他的應有的莊嚴,此外不必苛求於他,他已就盡了他救人的職務了。如象此時的長老,他用他的嚴肅音容,抓著我的心,捏著我的感情,使我把當時對他的輕蔑還給他加倍的恭敬。在開口之前他先對我笑,這笑已就使我想跪下去請求他設法。 「這個,」那老神仙說。「這是你男子的錯處。年青人,穩健點,莫把自己擲到漩渦去。卦裡明明說是『兩女爭一男』!」 我笑了。我暗想我剛才的虔誠可笑。我看出這騙子的聰明了。故作莊嚴使我心悅誠服,又把一個普通男子最關心最普遍的惑疑算在我賬上。但我仍然是為他那不兒戲的態度所征服。呆會兒,柔聲問他:「先生,莫把子兒排錯了吧?錯處只在『爭』字上,不然就是一男『占』二女。先生,我是替女人問卦的。」 我待要把自己撇開,好看這老騙子怎樣的來轉他的舵。說話間,我是再不能收斂我對他的鄙夷了。 但是他可更進了一步。 「年青人,我告你,你可看這卦。這是小星——討姨太太的卦。不信麼?以後靈驗時再來談談吧。」 滿口的胡說,我不願意再聽了。 人到無聊時,求神,皈依宗教,是一個頂安全的隱藏地,但經過一番驢頭不對馬嘴的問答後,顯見得求神不成,還只好跑進人的隊伍裡求醉麻了。 下午便到真光去。視官上的盛宴,影戲院中是可以恣肆滿足的。不過那老騙子的話總還在心裡。這對我是異樣滑稽的設想,倘若是真象那等小官僚一樣,討一個姨太太在家裡。 從老騙子口氣上,可以看出姨太太這東西在社會上正在怎樣的流行。他方面,朋友中,三十來歲的人,事業地位,是每日站到大學講堂上去教書,又不窮,竟叨不了舊社會的光,又趕不上年青人的隊伍,彷徨無所歸寄,做單身漢子的又不少。 這世界,當這婚姻制度崩潰的時節,真是太多想不到的犧牲! 雖然是滑稽,正因為老騙子一提,自己卻粘在這滑稽事上,妻的方面暫時無形忘記了。在座位面前,大致就有不少的姨太太或准姨太太吧。適如其分的收拾得乾乾淨淨,身兒很香,頭則按照老爺的嗜好或剪或留,顧盼中都保留著一點誘惑老爺的章法。嘴唇為讓老爺有鬍子的嘴去擦的緣故特別抹得紅紅的。……接著是想起一個姨太太的生活——每日陪到穿馬甲戴紅頂子瓜皮帽留有一小撮鬍子的胖子老爺睡到九點十點半才起床。吃了飯便去公園喝茶。夜間不看電影就打點牌。間一兩日又到老爺同事或親戚家玩玩。天氣略變就到瑞蚨祥去選老爺歡喜的衣料。……老爺吸大煙,就學打點泡子,替老爺扛槍。吃醋也是一個姨太太應有應會的事情。還有挨老爺的……還有讀過書的姨太太如何生活,所能猜詳的得多一樁事——上北京飯店跳舞。 但這就得看老爺為人如何了。老爺若是舊式老爺,懂得女人是隨時都在引誘男子,或隨時都有為男子引誘之危險,老爺怕自己用錢買來的寶貝隨了別人逃跑,跳舞是必不許可的。就是半新式的老爺,設若看得出自己姨太太長得比別的女人好看,跳舞想來也是以不去為穩妥。本來在一個輝輝煌煌燈光如晝的大客廳中,讓自己姨奶奶去陪到別的年青漂亮小夥子摟著抱著,除了自己想借此升官發財,此外便是懼內的老爺吧。 從真光回來,得一點社會的新見解,就是照中國的經濟情形看來,姨太太制度是不能廢除也不必廢除的。一個部中普通辦事員,有個姨太太,不也是常見事情麼?一些軍閥,不是正在採用「大夫妻五十」的制度麼?女人方面呢,書,是讀的,但知識這東西,在男子身上是一個工具,在女人則成了一件裝飾,不能與頸串一類物件生出兩樣用處來。因這樣,妾制的保留,就更可以滿足有知識女人奢侈的欲望,是縱不適宜於多數人,但正如同近世的一切制度一個樣,至少于女人,于有錢的男子,已能憑了那制度享福叨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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