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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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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常常念及這個死到異鄉的人。他作了這年青人的寄父,是有過十一年了。這年青人在生時,和尚就教過他書,又教過他做詩,到後這年青人離開這個地方了,每一次給他爸爸寫信來時又總不忘問候到寄爹。這一來,真應說是「緣盡恩絕」!雖說相信死者憑了他念的三個月經,是已安然到了西天,但假若念一年經就可以復活,那這老和尚倒以為暫時留在人間莫往西天為合情合理! 和尚見醫生不說話,知道是這悲痛在這個心上並不曾稍殺,就說:「應當要快樂一點才好。」 「我是極力想找尋一點快樂的,辦不到!」 「我見你這多久不來,還以為你為什麼人請下鄉去了。這幾天來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心神恍恍惚惚。人老了,真是難。」 「我想請你來為他作一次道場,你看看選一個日子。」 「好,回頭翻翻曆書吧。」 他們兩人就在這些佛爺面前討論起各樣用項來。香,燭,黃表紙,以及鞭炮五供之類,和尚也不怕當到面前的佛爺發氣,就只從省儉上開出數目。醫生說這個未免太少,和尚就說決不會少。醫生的意思,是為這死人熱鬧一場,則一切鋪派來得大一點也不為過分,然而和尚對這個就否認。 和尚說,「親家,這個實在無益。用錢多是好了和尚,我這個和尚可並不想你這次法事上叨光!」 「那外面看來也太不象樣!」 「這事是為給人看嗎?」和尚對這個話就未免不平。 醫生意思,就是給人看。從人的快活中以為自己也可以安慰這無可奈何的心,才是他作道場的本心。若說為死者超度,那是為有罪惡的死者而設,自己的兒子,並不是壞人,死了後,自然而然也就會到西天去! 結果順著醫生意見,只好加上一些花樣,如象水陸施食燃天蠟等等,假使是別一個和尚辦這件事,儺壽先生的胡椒,至少也會要用到五斤六斤,「一個姓黃的家大醮中,」和尚說,「那一次用胡椒末是二十斤,到最後還有一頓素面不下胡椒的。」 話正說到用胡椒的趣事,忽然聽到山門外有一個人喊著進來。轉過了韋陀殿,聲音是更明白了。 「儺壽先生,儺壽先生,……」一個婦人氣急敗壞的竄進殿中來。明明白白是儺壽先生剛站起身來在她面前,這奶媽樣子的婦人卻並不曾見到醫生似的,問和尚儺壽先生究竟在不在這裡。 「我問你,什麼事?」醫生見這婦人已快瘋,就擰著這婦人膀子問她。 「唉,天!」她也不再說什麼,拉著醫生的長袖子就走!「究竟是怎麼回事啦?」 「究竟是怎麼回事啦?」 「救命救命,快去快去!」 醫生踉踉蹌蹌便為這個婦人拖出了玉皇閣。若不是許多人都認識這個是儺壽先生,則這樣一個年青婦人把這樣一個中年漢子從廟裡拖出,匆匆忙忙的,且深怕他逃走的模樣,真有得是新聞笑話! 醫生在街上時也察覺到這個真不很好看了,就問明瞭是在什麼地方什麼病痛,且要這個婦人先跑到洞井坎上去拿刀與藥瓶之類。 「儺壽先生你快走!恐怕趕不及了!」婦人鼻涕眼淚橫流四溢的去了。醫生望到這個情形只是笑。他是常常就為人那麼催促到了別人家中,到後又不過是鼻子流血一類小病的。 然而醫生依然照婦人所告的街名衕名走去,忙得象充軍。 別人的兒子,這樣的關心,自己的兒子卻見也不能見一面即為水淹死。醫生的兒子死時,可有過一個本地方人這樣關心過?在醫生這一方面,本地方人所能給這好人唯一的好處,就只是麻煩。醫生在憂愁中也只得這個。正因為太隨便不講究排場,象一縣城的當差的醫生。不拘何時都可以隨喊隨到,一般人把這個權利也就都不放鬆了。誰都不能說儺壽先生是他們有了兒子才來在這地方行醫,可是誰一有了痛苦總就記起這個公差來了。並且,為了儺壽先生的藥方,又神靈,又簡便,那些作父母的遇事疏忽,盡兒子去玩刀打架也有之。醫生在什麼時候能為人忘記?除非每一個人都沒有病痛,這個我們可以從許多人處知道這話是很對。在醫生兒子死過後,來看醫生或說是悼慰醫生的人,全不是那類家中孩子無災無難的人!家中孩子沒有病,他們就知道不麻煩醫生了。 醫生這個時候已到了那婦人指定的家中了,一些人見了儺壽先生氣喘吁吁的走來,也不說請坐一坐,把那通常的裝煙倒茶禮數也簡略了去,只是即刻就引帶他到病人床邊去。 作母親的見了醫生已來,就把一個哭過的已不成形了的焦急的眼睛望醫生。「唉,儺壽伯伯來了!」 「到什麼地方成了這個樣子?」 「他們到叫作什麼地方去玩……」那個作母親的也說不清楚。 還是另外一個女人來同醫生說,才知道是剛才那位到玉皇閣去的奶媽,把這孩子在吃過飯後領到營堡上去玩,不知如何一失神,這孩子從奶媽的監視下逃出,走過到橋邊去,奶媽不久就聽到呱得一聲喊,回頭看小孩子已不見,再到橋邊去,則橋下的小孩正抽搐卷成一堆。人是已昏了。吮他擰他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哭出聲來。於是抱回家來了。於是就想起儺壽先生了。 孩子只四歲,這一跤還不知是傷了什麼。回到家來又不哭,又不喊,只把眼睛緊閉象一匹小貓兒的低低嘶著。醫生非常憐憫的到床邊去按揣孩子的全身,不到一會兒那奶媽從醫生家拿來一切用具了,醫生就開始把袖子挽到肘上來灌小孩的藥。一面又安慰到那家中人說不要緊不要緊。 把藥灌下去以後,約有十分鐘,孩子忽然呱得哭出聲來了。且不止,哭得聲音非常長,醫生搭著他的兩隻肥手,說這是氣厥,既然喊得出聲來,從聲音中可以知道內臟還不傷,無妨了。 醫生看那奶媽,見到奶媽在一旁只是作揖。「以後小心點好了。小孩子是本來也難照扶的,眼一打岔就出事情。」那奶媽,因為醫生對她的過錯,既在小孩子那裡補救,又來用言語在主人面前補救,說明這過失是免不了的,就非常感激的對醫生望著,且在眼睛中流出那感激的淚。 孩子在哭喊時也動彈了。醫生又去脫了孩子全身衣裳各處的檢視,見外面只腕上劃破了一點皮,臀部成了青色。 「不要緊,不要緊。孩子命大,幸好不是橫到跌下地,我看這樣子,還似乎是有意跳下去,因為地方過高,才築壞了氣。」 奶媽在心中,可把醫生佩服的了不得。原是奶媽就眼望到這孩子跳下橋的!他們玩,先只以為跳到第二級石段上面,誰知道孩子心太大,以為奶媽鼓勵他從頂上那地方跳下,一面為了給奶媽一驚,就在奶媽不防備的當兒踴身向下一躍。待到奶媽聽到一種鈍聲時,這孩子已如同那另外女人所說的蜷成一堆昏過去了。 主人見到孩子已無大危險,又見到醫生顏色很泰然,才想起喊丫頭舀水給醫生洗手,又才記起拿煙茶出來。 醫生額上因走路匆促而出的汗,還大顆大顆貼在上面,洗手的水還不來,就用袖子去挨拭。這一家的人,只除了那下廚房去倒水的丫頭外,全望到儺壽先生的額上的大汗以及扯袖子拭汗水的情形好笑。 四 儺壽先生死了。這作爹爹的,就為了不能讓兒子一人在地下寂寞,自己生著也寂寞,要兒子復活既不能,於是就終於死了。 死是忽然的,如一般人所說很沒理由的,然而當真死了。 以後是每當什麼人家的小孩子,磕破了頭或割破了皮,別人想起要止痛止血,作父母的就歎氣說,「儺壽伯伯已經死了,若在就好了。」就是那麼來念到這個人的。 醫生一死給了許多人不方便倒是真的。 一九二八年初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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