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怯漢


  黃昏了,我獨在街頭徘徊。看一切街市的熱鬧,同時使我眼,耳,鼻,都在一種適如其分的隨意接觸中受著不斷的刺激。在一個不知第幾周年紀念的舊衣鋪子門前我停住腳了,我看到些三色小電燈,看到鋪中三個四個夥計們,看到一個胖子把頭隱在一個喇叭後面開話匣子唱,旋即就聽到有「……請梅老闆唱葬花」,這是純粹的京腔吧?不知道。沒有聽完我又走開了。

  這是我春天的黃昏!

  已到黃昏西單牌樓就像格外熱鬧點。這時小姐少爺全都出了學校到外面來玩,各以其方便的找快樂,或是邀同情人上館子吃新上市的鮮對蝦,或是往公園,或是就在街上玩。車子來來去去像水流。糖果鋪初初燃好的煤氣燈在沸沸作聲放淺綠色光。遠處電燈完全是黃色。

  擦著肩膀過去的,全是陌生人。

  我只是心中怪淒慘。我沒有意義只是來回走。我就看那些打扮得好看的年輕女人買東西。我又隨到這些本來有著男子陪著走的年輕女人後邊聽他們談話,我還故意把步法調成前面人的速度一個樣,好多望到那女人背身一會兒。但我發現另一事情時,我就即時變了我的步法或者回頭走,於是我就跟上第二對人又做無形聽差了。

  我疑心這中間女人就未必沒有注意這樣無聊無賴的一人,我疑心有人在對我注意,我疑心我近來各方面全進步了許多:不然我怎麼在這大街上像一個有精神病的人無所謂的來回盡走?

  其實,在那個眼睛公司隔壁掛有「樂家老鋪」的藥鋪,我是可以好玩似的買一點紅藥之類也不妨事的,我可以進到茶葉店去買二兩紅茶。我可以到濱來香去買一包蔻蔻糖拿在路上嚼。我還可以跟著別的女人進到綢緞鋪去看看夏服的料子。總之,我能夠做幾多事,但不是,我全不去做,我盡走。

  一個蓬鬆的頭的側面正面反面全給我心跳一次。一個婦人背影增加我一點自視可憐的情形。女人此時外出來到這街上偏是那麼多。我怎麼辦?我除了裝作無心無意的把腳步加快減慢,走在這些身上擦得極香的女人背後,來嗅嗅這汗與脂粉香水混合發揮的女人氣味外,我能怎麼樣?

  這些高的矮的難道不是拿來陪到男人晚上睡覺盡人愛的麼?愛這些美媚年少的女人的,難道全是如同梅蘭芳一樣臉子白白的意外還多錢,其中就無一個呆子麼?然而我,卻註定只得看。我知道,這正是天意,恰如同爹沒有能力多找點錢使我受窮受苦一樣,凡是這世界,各樣東西別人可以拿的用的到我名下至多只准看,再不然,看還不准只准想。這時的女人,在燈下,我是恣肆的無所忌憚的看而且嗅了,唉,這三十來歲沒有能力沒有錢財沒有相貌的我呀!

  在平常,我在各樣事業上去找我生活下來的意義,全是無著落,此時我可明白了。我就是為了看看這活的又愉快的世界的全體而生活的吧。或者是,我是為集中與證明「羨企」「妒恨」一些字典上所有字的意義而生活的吧。

  在異樣寂寞下,我還是在人的隊中走,我像失了知覺了,然而一個高的柔的少女身子從我身邊過去時,我感到我心中的春天。我為這些影子同到一點依稀的氣息,溫暖在心中,沒有能消滅。唉,我就全為了這些模糊影子心才能繼續的跳動!你這些使我嘗著女人的此夢相似的愛戀意味的青年姑娘們,誰一個會能想到在你們全個幸福生活中,還有這麼一個委瑣頹靡的中個男子,因這些可憐的一瞬就居然能夠活著下來?你們誰一個能會又想到,無意中一面的男子,他會回家去用眼淚將你們影子施以洗禮?唉,你們的影子——我的愛的偶像!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傻。我跟著一對女人走。走到皮庫胡同東頭時,女人在一個賣小玩物攤邊撿選了一陣,另一個,就買了一件泥小豬,走了。我也買了一件泥小豬,這是前頭那女人選過的一隻。我為鬼迷似得又趕過去跟到走,我應當聽聽她們一句兩句話,我就回頭從這簡單話語上,來測這兩人的生活及此時行為。慢慢又走到菜市,此時的菜市,人已怪少,那個長廊,也怪冷靜了。她們進到內裡一個南貨店買松花,松花不是我高興的東西,但因了仿照也買了四個。這一來,其中一個年青一點的對我開始表明她的鄙視意思了,我羞慚到萬分。但我仍然買我自己的松花。為了證明我在這女人中成了很可鄙的人以後,她們站在櫃檯另一處,故意移過去。

  其他一女人,同時也露出輕蔑微嗔的樣式。

  讓這樣為人用眼光壓迫與欺淩的我,從袋裡出錢時手也盡只顫。我沒有羞慚了,只憤恨。我想變更我自己的樣子也不能,唉,這嗔著的不屑於對人的,有光的眼睛,不就是在另一時給一個男子用溫情克服後,那醉人斜睇麼?這臉,冷冷的,像鐵樣的,不就是在另一時給一個男子粗暴的貪饞的吻著時發紅的地方麼?唉!在我明知一個壞的命運在我面前故意作弄我來開心的時節,我想起反抗,雖然是怯怯的,靦靦的,又裝作胡塗的。我更其依戀這女人,我跟著她走我要看她是究竟到什麼地方去。

  過西單牌樓了,還是向南,——是女大吧,我心想。進手帕胡同,我是在一丈距離以後跟著進。我故意堅持著我這若有所不利於人的閒心跟到人後頭,除了女人時一回頭我依稀從這回視中察出她對這行為表明不愉快以外誰都不注意此事。

  ——是的,你回頭吧,我正要你不愉快。你們這類人使我心痛時太多。你們這些人,平常就只會收拾得像朵花樣子,來故意誘起中年可憐的男子的悲哀,今日可輸到你頭上了。我願意我能更無聊一點,更大膽一點,待你們像暗娼,追逐你們的身後,一直到你住處!

  我察覺我眼睛是濕了。

  我仍然跟著,就實行我所設想那把這女人當成暗娼蕩婦樣子的計劃。我要她也感到我對她們雖愛慕實輕視的誤解。我希望聽一句不入耳的詈語,特又把距離縮得短一點。

  她們走得快一點,我也快,相去是七步,是六步,是五步了。

  ——你們的心也許在跳吧。你們也許願意常常有這樣一個中年萎悴男子跟著身後,回頭拿來因為姊妹們笑談資料吧。你們也許還願意我更大膽一點,走近你們身邊問貴姓,倘若我是樣子滑頭衣裳撐頭一點時,你們也許到街上去招搖就是找男人喔。

  從教育部街西端橫過去,出石駙馬大街,再轉西,傍牆走,我知我的戲到最後一幕了。我更快,趕上前去,我索性是傻,輕輕撞了那個低一點女人膀子一下還回頭來望。

  「這是個痞子。」女人說,聲音輕,又像不願意前面男子能聽到。

  另一個女的,那被撞的人,卻害羞似的不作聲,同時也覷我一眼。

  一個「痞子」,正正的那一眼,我得了這兩件憎惡便快步快步走過了女子師範大學的門前。

  坐上歸途的車子時,我嗚咽的哭了。我為什麼定要麻煩別人?難道這是所謂男子報仇所採取的一種好方法麼?樣子不能使人愉快,生到這世上已就得了別人不少的原諒,為什麼我故意來學到一個下流人樣在人前作怪模樣?另兩部女人的車子在對面過來了,我怕人看見我的臉兒,用手捧了臉。

  我成了痞子了,這是我親眼見到的人在我面前說過的,但是,我若當真是一個地道痞子時,或者,也不至於有今日吧。以後再要一個人喊我為痞子也怕不是容易事。我是連當痞子資格還也欠闕的。

  (本篇發表於1927年6月27日、28日《晨報副刊》第1984號,第1985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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