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煥乎先生(5)


  五

  涼臺上,常常有煥乎先生,徘徊複徘徊,望四方。

  涼臺為房東老太婆曬衣之用。當頭全是一些竹竿。太陽好,煥乎先生把自己被頭也拿了出來,晾在架子上。把被晾在架子上,把自己留在涼臺一角,同是在讓太陽曬而已。

  冬天太陽雖熱,能如在對角小曬臺上橫橫一根竹竿子上的一雙長絲白襪之使煥乎先生心熱?望那一雙白絲襪,則煥乎先生便如在同爐邊。然而假如此時照得是六月毒日,則這去身不到一丈遠近之女人腳上物,便又成為一把綢遮陽了。

  單單只是一雙襪子,也便知道美的全體的陳列到眼前,煥乎先生是太善於聯想了。

  把眼望四方,則望見的是突突作聲的各色汽車奔馳,汽車中大半坐的是女子。女子,則煥乎先生又把思想移過來,到那一雙白襪子的主人了。

  那麼近!相距的是不到一丈,(然而心的距離真不知正有多遠!)在平常,一對情人,一對夫婦,同在一個大房子中,不正常常有離開一丈兩丈時候?如把這兩間房子,與一條甬道圈在一處,不是還比別人寢室小?但是如今卻如此隔膜,如此不相關,儼然各在一世界。雖在這一世界上的人如何願與另一世界人認識親近,而另一世界人倒象全無知道可能。煥乎先生在此時,便想到自己欲偉大而實渺小的情形,不知如何措手了。

  在往常,這人與人隔膜,是使煥乎先生想努力成一點什麼偉大東西的引子。他想若果能在這隔膜的上面找到一種相通的機會,那就好。文字是一把破除人間隔閡的刀,他是信這一句話。然而他這時,是把這目下的欲望來寫一點什麼小說,還是直接寫一封足使這女人感動的情書?

  不拘是何種,總之因這欲望的驅使,他將在一枝筆上發洩他這一腔奔放的熱情,那是一定的。

  坐到桌邊後,筆是拿起了。然在兩者中他不知道選擇的是哪一種。

  時間便在他呆子一樣的佔據桌前情形中,一分一秒過去,要作什麼全不能作的煥乎先生,到後在房東老太婆到門邊噓噓作聲時,他便喊老太婆為他拿飯上來。

  飯是吃過了,又無事。在這一邊雖無可作為,那邊亭子間的燈光卻已明亮,歌聲輕輕的,緩緩的,越唱越起勁,正象有意來誘引他一樣。真是一種難於抵抗的誘引!漸漸的,這歌聲,就把他拖到外面去了。從涼臺上望對面燈光,則燈光下的人影隱約可見。

  這是為誰而唱?真只有天知道了。或者為房中另一個人,或者為她自己,或者就正為這個露立在涼臺上讓風吹的傻漢子。可是這輕輕的緩緩的歌聲,在煥乎先生耳邊宕著搖著,不問其用意,仍然只是一種影響,這影響便是使他難過。

  把許多問題到心上來過堂,問了又問卻不能自己開釋自己成為一個清白人。站到這裡只是一件可笑的事,不過雖明知是可笑也仍得怯怯的站到這地方,那就是他莫能自解的心境了。怕人家知道又似乎願意別人知道,站到這涼臺上真不明白是出氣好還是不出氣好!連出氣與否也成為一問題,則其他類乎直接麻煩人的事情當然不會發生了。

  假若說,這是一幕喜劇或悲劇,恐怕自始至終也只能這樣閉幕,我們的主角,所能的就是這類角色的扮演,即或是事實可以再熱鬧,也只能這樣終場了。

  到了二月他搬了家,搬家也只是為朋友勸告見面方便。但女人的影子總是在心上,不能去。但也自幸是搬了好,雖略略對離開這個地方難過。

  要忘也無從忘的結果是一有機會過霞飛路時節,他便繞道走善鐘路,到舊居停處去問有信沒有。

  問房東老太婆,他知道人還是在現地方,每日上課與在家中唱笑,皆如常。然而知道就只此。窗簾是似乎常常開著,常常的開,則煥乎先生之惆悵又可知。

  「搬回來了吧,」那老太太似乎明白他的心思,那麼勸著這年青人。

  「想到搬」!真是想到了。到後卻又說:「很費事就不搬了。」

  想到搬,終於也就不搬的。

  然而在目下半年中煥乎先生不會把這個女人從心中開釋的。夢還是做下去,只是不思量可以從兩邊涼臺上互相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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