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虎雛 | 上頁 下頁 |
黔小景(2) |
|
那老人在旁邊聽到這兩個客人的調笑,也笑著。但這兩雙鞋子,卻屬他在冬天剛死去的一個兒子所有的。那時正似乎因為兩個商人談到家庭兒女的事情,年青人看到老頭子孤孤單單的在此住下,有點懷疑,生了好奇的心。 「老闆,你一個人在這裡住嗎?」 「我一個人。」說了又自言自語似的,「噯,就是我一個人。」 「你兒子呢?」 這老頭子這時節,正因為想到死去的兒子,有些地方很同面前的年青人相象,所以本來要說「兒子死了,」但忽然又說:「兒子上雲南做生意去了。」 那年長一點的商人,因為自己兒子在讀書,就問老闆,在前面過身的小村子裡,一個學塾,是「洋學堂」還是「老先生」? 這事老闆並不明白,所以不作答,就走過水缸邊去取水瓢,因為他看到鍋中的米湯漲騰溢出,應當取點米汁了。 兩個商人靎了鞋子,到門邊凳子上坐下,望到門外黃昏的景致。望到天,望到山,望到對過路旁一些小小菜圃(油菜花開得黃澄澄的,好象散碎金子)。望到踏得稀爛的那條山路(估晴過三天還不會幹)。一切調子在這兩個人心中引起的情緒,都沒有同另外任何時節不同,而覺得稍稍驚訝。到後倒是望到路邊屋簷下堆積的紅薯藤,整整齊齊的堆了許多,才詫異老闆的精力,以為在這方面一個生意人比一個農人大大不如。他們於是說,一個跑山路飄鄉商人不如一個農人好,一個商人可是比一個農人生活高。因為一個商人到老來,生活較好時,總是坐在家裡喝酒,穿了龐大的山狸皮襖子,走路時搖搖擺擺,氣派如一個鄉紳。但鄉下人就完全不同了。兩叔侄因為望到這些幹藤,到此地一錢不值,還估計這東西到城裡能賣多少錢。可是這時節,黃昏景致更美麗了,晚晴正如人病後新愈,柔和而十分脆弱,仿佛在微笑,又仿佛有種憂愁,沉默無言。 這時老闆在屋裡,本來想走出去,望到那兩個客人用手指點對面菜畦,以為正指到那個土堆,就不出去了。那土堆下面,就埋得有他的兒子,是在這人死過一天后,老年人背了那個屍身,埋在自己挖掘的土坑裡,再為他加上二十撮箕生土做成小墳,留下個標誌的。 慢慢的夜就來了。 屋子裡已黑暗得望不分明物件,在門外邊的兩個商人,回頭望到灶邊一團火光,老闆卻癡坐在灶邊不動。年青人就喊他點燈,「老闆,有燈嗎?點個火吧。」這老人才站起來,從灶邊取了一根一端已經燒著的油松樹枝子,在空中劃著,借著這個微薄閃動的火光去找取屋角的油瓶。因為這人近來一到夜時就睡覺,不用燈火也有好幾個月了。找著了貯桐油的小瓶,把油倒在燈盞裡去後,他就把這個燃好的燈,放到灶頭上預備炒菜。 吃過晚飯後,這老人就在鍋裡洗碗,兩個商人坐在灶口前,用乾鬆枝塞到灶肚裡去,望到那些松枝著火時,訇然一 轟的情形,覺得十分快樂。 到後,洗完了碗,只一會兒,老頭子就說,應當去看看睡處,若客人不睡,他想先睡。 把住處看好後,兩個商人仍然坐在灶邊小凳子上,稱讚這個老年人的乾淨,以為想不到床鋪比別處大店裡還好。 老人說是要睡,已走到他自己那個用木頭隔開的一間房裡睡去了。不過一會兒,這人卻又走出來,說是不想就睡,傍到兩個商人一同在灶邊坐下了。 幾個人談起話來,他們問他有六十幾,他說應當再加十歲去猜。他們又問他住到這裡有了多久,他說,並不多久,只二三十年。他們問他還有多少親戚,在些什麼地方,他就象為哄騙自己原因的樣子,把一些多年來已經毫無消息了的親戚,一一的數著,且告訴他們,這些人在什麼地方,做些什麼事。他們問他那個上雲南做生意的兒子,什麼時候回來看他一次,他打量了一下,就說:「冬天過年來過一次,還送了他雲南出的大頭菜。」 說了許多他自己都不甚明白的話,自己為什麼有那麼多話可說,使他自己也覺得今天有點奇怪。平常他就從沒有想到那些親戚熟人,也從不想到同誰去談這些事,但今天很顯然的,是不必談到的也談到,而且近于自慰的謊話也說得很多了。到後,商人中那個年長的,提議要睡了,這侄兒卻以為時間還太早了一點,托故他還不消化,要再緩一點。因此年長商人睡後,年青商人還坐到那條板凳上,又同老頭子談了許久閒話。 到末了,這年青商人也睡去了,老頭子一面答應著明天早早的喊叫客人,一面還是坐在灶邊,望著灶口的閃爍火光,不即起身。 第二天天明以後,他們起來時,屋子還黑黑的,到灶邊去找火媒燃燈,希奇得很,怎麼老闆還坐在那凳上,什麼話也不說。開了大門再看看,才知道原來這人半夜裡死了。 這兩個商人到後自然又上路了。他們已經跑到鄰近小村子裡,把這件事告給了村子裡人,且在住宿應給的數目以外,另外加了一點錢。那麼老了一個孤人,自然也很應當死掉了,如今恰恰在這一天死去,幸好有個人知道,不然死後到全身爬得是蛆時,還恐怕不會被人發現。鄉下人那麼打算著,這兩個商人,自然就不會再有什麼理由被人留難了。在路上,他們又還有路上的其他新事情,使他們很自然的也就忘掉那件事了。 他們在路上,在雨後崩坍的土坎旁,新的翻起的土堆上,發現印有巨大的山貓的腳跡,知道白天這地方是人走的路,晚上卻是別的東西走的路,望了一會兒,估計了一下那腳跡的大小,過身了。 在什麼樹林子裡,還會出人意外發現一個希奇的東西,懸在迎面的大樹枝椏上,這用繩索兜好的人頭,為長久雨水所淋,失去一個人頭原來的式樣,有時非常象一個女人的頭。但任何人看看,因為同時想起這人就是先一時在此地搶劫商人的強盜,所以各存戒心,默默的又走開了。 路旁有時躺得有死人,商人模樣或軍人模樣,為什麼原因,在什麼時候死到這裡,無人過問,也無人敢去掩埋。依然是默默的看看,又默默的走開了。 在這條官路上,有時還可碰到二十三十的兵士,或者什麼縣裡的警備隊,穿了不很整齊的軍服,各把長矛子同發鏽的快槍扛到肩膊上,押解了一些滿臉菜色受傷了的人走著。同時還有些一眼看來尚未成年的小孩子,用稻草紮成小兜,裝著四個或兩個血淋淋的人頭,用桑木扁擔挑著,若商人懂得規矩,不必去看那人頭,也就可以知道那些頭顱就是小孩的父兄,或者是這些俘虜的夥伴。有時這些奏凱而還的武士,還牽得有極膘壯的耕牛,挑得有別的家裡雜用東西。這些兵士從什麼地方來,到什麼地方去,奉誰的命令,殺了那麼多人,從什麼聰明人領教學得把人家父兄的頭割下後,卻留下一個活的來服務?這都象早已成為一種習慣,真實情形誰也不明白,也不必須過問的。 商人在路上所見的雖多,他們卻只應當記下一件事,是到地時怎麼樣多賺點錢。因為這個理由,所以他們同稅局的稽查驗票人,在某一種利益相通的事情上,好象就有一種希奇的「友誼」或諒解必須成立。如何達到目的,一個商人常常在路上也很費思索的。 一九三一年十月十日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