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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神之再現(4)


  城裡的客人很興奮的說,

  「你前天和我說神在你們這裡是不可少的,我不無懷疑,現在可明白了。我自以為是個新人,一個尊重理性反抗迷信的人,平時厭惡和尚,輕視廟宇,把這兩件東西外加上一群到廟宇對偶像許願的角色,總擾來以為簡直是一出惡劣不堪的戲文。在哲學觀念上,我認為『神』之一字在人生方面雖有它的意義,但它已成歷史的,已給都市文明弄下流,不必需存在,不能夠存在了。在都市里它竟可說是虛偽的象徵,保護人類的愚昧,遮飾人類的殘忍,更從而增加人類的醜惡。但看看剛才的儀式,我才明白神之存在,依然如故。不過它的莊嚴和美麗,是需要某種條件的,這條件就是人生情感的素樸,觀念的單純,以及環境的牧歌性。神仰賴這種條件方能產生,方能增加人生的美麗。缺少了這些條件,神就滅亡。我剛才看到的並不是什麼敬神謝神,完全是一出好戲,一出不可形容不可描繪的好戲。是詩和戲劇音樂的源泉,也是它的本身。聲音顏色光影的交錯,織就一片雲錦,神就存在於全體。在那光影中我儼然見到了你們那個神。我心想,這是一種如何奇跡!我現在才明白你口中不離神的理由。你有理由。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二千年前中國會產生一個屈原,寫出那麼一些美麗神奇的詩歌,原來他不過是一個來到這地方的風景紀錄人罷了。屈原雖死了兩千年,《九歌》的本事還依然如故。若有人好事,我相信還可從這口古井中,汲取新鮮透明的泉水!」

  總爺聽著城裡客人的一番議論,正如同新征服一個異邦人,接受那坦白的自供,很快樂的笑著。

  「你一定不再反對我們這種對於神的迷信了。因為這並不是迷信!以為神能夠左右人,且接受人的賄賂和諂諛,因之向神祈請不可能的福祐,與不可免的災患,這只是都市中人愚夫愚婦才有的事。神在我們完全是另一種觀念,上次我就說過了。我們並不向神有何苛求,不過把已得到的——非人力而得到的,當它作神的賜予,對這賜予作一種感謝或崇拜表示。今夜的儀式,就是感謝或崇拜表示之一種。至於這儀式產生戲劇的效果,或竟當真如你外路人所說,完全是戲,那也極自然。不過你說的神的滅亡,我倒想重複引申一下我的意見,我以為這是過慮。神不會滅亡。我們在城市向和尚找神性,雖然失望,可是到一個科學研究室裡去,面對著那由人類耐心和秩序產生的莊嚴工作,我以為多少總可以發生一點神的意念。只是那方面舊有的詩和戲劇的情緒,恐怕難於並存罷了。」

  「總爺,你以為那是神嗎?」

  「我以為『神』之一字我們如果還想望把它保存下去,認為值得保存下去,當然那些地方是和神性最接近的。神的對面原是所謂人類的宗教情緒,人類若能把『科學』當成宗教情緒的尾閭,長足進步是必然的。不幸之至卻是人類選上了『政治』寄託他們的宗教情緒,即在征服自然努力中,也為的是找尋原料完成政治上所信仰的勝利!因此有革命,繼續戰爭和屠殺,他的代價是人命和物力不可衡量的損失,它的所得是自私與愚昧的擴張,是復古,政體也由民主式的自由競爭而恢復專制壟斷。這不幸假若還必需找個負責者,我認為目前一般人認為偉大人物都應當負一點責。因為這些人思索一切,反抗一切,卻不敢思索這個問題,也不敢反抗這個現象。」

  城裡客人說,「真是的!目前的人崇拜政治上的偉人,不過是偶像崇拜情緒之轉變。」

  總爺說,「這種崇拜當然也有好處,因為在人方面建造神性,它可以推陳出新,修正一切制度的謬誤和習慣的惰性,對一個民族而言未嘗不是好事。但它最大限度也必然終止於民族主義,再向前就不可能。所以談世界大同,一句空話。原因是征服自然的應分得到的崇敬,給世界上野心家全搶去了。

  挽救它唯一辦法是哲學之再造,引導人類觀念轉移。若求永生,應瞭解自然和征服自然,不是征服另一種族或消滅另一種族。」

  一顆流星在眼前劃空而下,消失在虛無裡。城裡客人說,「總爺你說的話我完全同意!可是還是讓我們在比較近一點的天地內看看罷。改造人類觀念的事正如改造銀河系統,大不容易!」

  王杉堡的主人知道他朋友的意思,轉移了他口氣,「老師,慢慢的來!你看過了我們這裡的還願,人和自然的默契。過些日子還可上山去看打大蟲,到時將告給你另外一件事,就是人和獸的爭鬥。你在城市裡看慣了河南人玩狗熊,弄猴子,不妨來看看這裡人和獸在山中情景。沒有詩,不是畫,倒還壯麗!」

  照習慣下大圍得在十月以後,因此總爺邀請他的朋友在鄉下多住些日子,等待獵虎時上山去看看。且允許向獵戶把那虎皮購來,贈給他朋友作為紀念。

  因為露水太重,且常有長蛇橫路,總爺明白這兩件東西對於他的朋友都不大受用,勸他上了馬。兩人將入堡寨時,天忽轉黑,將近天明那一陣黑。等到回歸住處,盥洗一過,重新躺進那細麻布帳子裡閉上眼睛時,天已大明瞭。

  城裡的客人心裡迷迷胡胡,似乎先前一時歌聲火燎都異樣鮮明的留在印象上,弄不分明這一夜看到的究竟是敬神還是演戲。

  他想,怎不見栗林中那女孩子?他有點希奇。他又想,天上星子移動雖極快,一秒鐘跑十裡或五十裡,但距離我們這個人住的世界實在太遠,所以我們要尋找它時,倒容易發現。

  人和人相處太近,雖不移動也多間阻,一堵牆或一個山就隔開了,所以一切碰頭都近於偶然,不可把握的偶然。……他嘴角釀著微笑,被過度疲倦所征服,睡著了。

  (留)

  此集第一至第九章完成於一九三二年,第十章作於一九三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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