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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日與夜(1)


  那個從城市中來此的人,對於王杉古堡總爺口說的神,同他自己在栗林中眼見的人,皆給他一種反省的刺激,都市的脈搏,很顯然是受了極大影響的。這邊境陌生的一切,正有力的搖動他的靈魂。即或這種安靜與和平,因為它能給人以許多機會,同一種看來仿佛極多的暇裕,盡人思索自己,也可以說這要安靜就是極怕人的。邊境的大山壯觀而沉默,人類皆各按照長遠以來所排定的秩序生活下去。日光溫暖到一切,雨雪覆被到一切,每個人民皆正直而安分,永遠想盡力幫助到比鄰熟人,永遠皆只見到他們互相微笑。從這個一切皆為一種道德的良好習慣上,青年男女的心頭,皆孕育到無量熱情與智慧,這熱情與智慧,使每一個人感情言語皆絢麗如錦,清明如水。

  向善為一種自然的努力,虛偽在此地沒有它的位置。人民皆在樸素生活中長成,卻不缺少人類各種高貴的德性,城市中人因此常常那麼想著:若這裡一切一切全是很好的,很對的,那麼,在另外許多地方,是不是有了一點什麼錯誤?這種思想自然是無結果的,因為一個城市中人來過分讚美原始部落民族生活的美德,也仍然不免成為一種偏見!

  到了這地方後,暫時忘了都市那一面是必須的。忘掉了那種生活,那種習氣,那種道德,但這個城市中人,把一切忘掉以後,還不能忘記一個住在都市的好友。那朋友是一個植物學者,又對於自然宗教歷史與儀式這種問題發生了極大的興味。這城市中人還沒有到××地方以前,就聽到那個知識品德皆超於一切的總爺,談到許多有毒的草木,以及××地方信神的態度,以及神與人間居間者的巫覡種種儀式,因此在一點點空閒中,便寫了一個很長的信,告給他朋友種種情形。在這個信裡述說到許多瑣碎事情,甚至於把前些日子在栗林中所發生的奇遇也提到了。

  那信上後面一點那麼說:……老友,我們應當承認我們一同在那個政府裡辦公廳的角上時,我們每個日子的生活,都被事務和責任所支配;我們所見的只是無數標本,無量表格,一些數目,一堆歷史。在我們那一群同事的臉上,間或也許還可以發現一個微笑,但那算什麼呢?那種微笑實在說來是悲慘的,無味的,那種微笑不過說明每一個活人在事務上過分疲倦以後,無聊和空虛的自覺罷了。在那種情形下,我們自然而然也變成一個表格,和一個很小的數目了。可是這地方到處都是活的,到處都是生命,這生命洋溢於每一個最僻靜的角隅,氾濫到各個人的心上。一切永遠是安靜的,但只需要一個人一點點歌聲,這歌聲就生了無形的翅膀各處飛去,凡屬歌聲所及處,就有光輝與快樂。我到了這裡我才明白我是一個活人,且明白許多書上永遠說得糊塗的種種。

  老友,我這報告自然是簡單的,疏略的,就因為若果容許我說得明白一點,這樣的敘述,沒有三十頁信紙是說不夠的。王杉堡上的總爺說的不錯,照他意思,文字是不能對於神所統治神所手創的一切,加以諛詞而得其當的。我現在所住地方,每一塊石頭,每一莖草,每一種聲音,就不許可我在文字中找尋同它們德性相稱的文字。讓我慢慢的來看罷,讓我們候著,等一會兒再說。

  我住到這裡,請你不必為我擔心,因為照到我未來此以前,我們原是為了這裡的一切習俗傳說而不安的,但這不安可以說完全是一件無益的過慮。還請你替我告給幾個最好的同事,不妨說我正生活在一個想像的桃源裡。

  那個礦洞我同那個總爺已看過了。這是一個舊礦,開採的年代,恐怕應當在耶穌降生前後。照地層大勢看來,地下的埋藏量還十分可觀。不過他們用得全是一種土法開採,遲緩而十分耗費,這種方法初初見到使我發笑,這方法,當漢朝帝王相信方士需用朱砂水銀時,一定就應當已經知道運用了。他們那種耗費說來實在使我吃驚。可是,在這裡我卻應當告給我的老友,這地方耗費礦砂,可從不耗費生命。他們比我們明白生命價值,生活得比我們得法。他們的身體十分健康,他們的靈魂也莫不十分健康。在智慧一方面,譬如說,他們對於生命的解釋,生活的意義,比起我們的哲學家來,似乎也更明慧一點。

  …………

  這完完全全是一個投降的自白!使這城市中來人那麼傾心,一部分原因由於自己的眼見目及,一部分原因卻是那個地位高於一切代表了××地方智慧與德性發展完全的總爺。

  數日來××地方環境征服了這個城市中人,另外那一個人,卻因為他的言語,把城市中人觀念也改造了。

  他們那次第一回看過了礦坑以後,又到過了許多礦工家中去參觀了一會的。末了且在那荒石堆上談了許久,才騎了牲口,從大嶺腳下,繞了一點山路,走過王杉古堡的後面樹林中去。在大嶺下他們看了本地制紙工廠,在樹林中欣賞了那有歷史記號的各種古樹。兩人休息到一株極大的杉樹下面大青石板上時,王杉古堡的總爺,就為他的朋友,說到這樹林同城堡的歷史,且同時極詳盡的指點了一下各處的道路。這城市中人,因此一到不久,堡上附近地方就都完全熟習了。

  可是在礦地他遇見了一件新鮮事情。

  礦地附近的市集是極可觀的,每逢一六兩日,這地方聚集了邊境二十五裡以內各個小村落的人民,到這裡來作一切有無交易。一到了那個日子,很早很早就有人趕來了,從這裡就可以見到各色各樣的貨物,且可以認識各色各樣的人物。

  來到集上的,有以打獵為生的獵戶,有雙手粗大異常的伐樹人,有肩膊上掛了扣花搭褳從城中趕來的谷米商人,有穿小牛皮衣褲的牛羊商人,有大膽寬臉的屠戶,有玩狗熊耍刀的江湖賣藝人——還有用草繩縛了小豬頸項,自己頸項手腕卻帶了白銀項圈同釧鐲,那種長眉秀目的苗族女子,有騎了小小煙色母馬,馬項下掛了白銅鈴鐺,騎在馬上進街的小地主。

  總之各樣有所買賣的人,到了時候莫不來此,混在一個大坪裡,各作自己所當作的事情。到了時候,這裡就成為一個畜生與人擁擠擾攘混雜不分的地方,一切是那麼紛亂,卻有一種鮮明的個性,留在一個異鄉人印象上。

  場坪內作生意的,皆互相大聲吵鬧著,爭論著,急劇的交換到一種以神為憑的咒語。賣小豬的商人,從大竹籠裡,拉了小豬耳朵,或提起小豬兩隻後腳,向他的主顧用邊境口音大聲討論到價錢,小豬便銳聲叫著,似乎有意混淆到這種不利於己的討論。賣米的田主太太,包了白色首帕,站到籬前看經紀過鬥。賣雞的婦人,多蹲到地上,用草繩兜了母雞公雞,如賣兒賣女一樣,在一個極小的價錢上常常有所爭持,做出十分生氣的神氣。賣牛的賣去以後皆把頭上纏一紅布。牲畜場上經紀人,皆在肚前掛上極大的麂羊皮抱兜,成束的票據,成封的銀元,皆儘自向抱兜裡塞去。忙到各處走動,忙到用口說話,忙到用手作勢,在一種不可形容的忙碌裡處置一切。在成交以後,大家就喘著,嚷著,大笑著,向賣燒酒的棚子裡走去,一面在那地方交錢,一面就在那裡喝酒。

  場坪中任何一處,還可以見到出色的農莊年青姑娘們,生長得苗條潔白,秀目小口,兩乳高腫,穿了新漿洗過的淺色土布衣裳,背了黔中苗人用極細篾絲織成的竹籠,從這裡小商人攤上,購買水粉同頭繩,又從那裡另一個小攤上,購取小剪刀同別的東西。

  一切一切皆如同一幅新感覺派的動人的彩色圖畫,由無數小點兒,無數長片兒,聚集綜合而成,是那麼複雜,那麼眩目,同時卻又仍然那麼和諧一致,不可思議。

  還有一個古怪處所,為了那些獵戶,那些礦工,那些帶耳環的苗人,以及一些特殊人們而預備的,就是為了決鬥留下的一個空坪。

  ××地方照邊境一地之長的堡上總爺說來,似乎是從無流血事情的。但這個總爺,當時卻忘記告給他朋友這一件事了。堡內外農民,有家眷的礦工,以及伐竹制紙工人,多數是和平無爭的。但礦地從各處飄流而來的獨身工人,大嶺上的獵戶,各苗鄉的強悍苗人,卻因了他們的勇敢、真實以及男性的剛強,常常容易發生爭鬥。橫亙邊境一帶大嶺上的獵戶,性格尤其不同平常,一個男子生下來就似乎只有兩件事情可作,一是去深山中打獵,二是來場集上打架。

  當打獵時節,這些人帶了火槍、地網、長矛子、解首刀、繩索、竹弩以及分量適當的藥物同飲食,離了家中向更深的山裡走去,一去就十天八天,若打得了虎豹,同時也死去同伴時,就把死去的同伴掘坑埋好,卻扛了死虎死豹還家。另一時,這些人又下了大嶺來到這五日一集的場上,把所得到的獸皮同大蛇皮賣給那些由城裡趕來收買山貨的商人。仍然也是叫嚷同無數的發誓,才可以把交易說好。交易作成以後,得到了錢,於是這些人,一同跑到可以喝一杯的地方去,各據了桌子的一角,儘量把酒喝夠了,再到一個在場頭和駐軍保護下設立的賭博攤上去,很邁豪也極公正的同人來開始賭博。

  再後一時,這些豪傑的錢,照例就從自己的荷包裡,轉移到那些穿了風漿硬朗衣服,把錢緊緊的捏著,行為十分謹慎的鄉下人手上去了。等到把錢輸光以後,一切事都似乎業已作過,憑了一點點酒興,一點點由於賭博而來的憤怒,使每一個人皆在心上有一個小小火把,無論觸著什麼皆可燃燒。獵戶既多數是那麼情形,單身工人中不乏身強力大嗜酒心躁的分子,苗人中則多有部落的世仇,因此在礦山場坪外,牛場與雜牲畜交易場後面,便不得不轉為這些人預備下一片空地,這空地上,每一場也照例要發生一兩次流血戰爭了。

  這戰爭在此是極合理的,同時又實在極公正的。獵戶的刀無時不隨身帶上,工人多有錘子同鐵鑿,苗人每一隻裹腿上常常就插有一把小匕首。有時這流血的事為兩種生活不同的人,為了求得其平,各人放下自己的東西,還可以借用酒館中特為備妥分量相等的武器,或是兩把刀,或是兩條扁擔。

  這些事情發生時,凡屬對於這件事情關心注意,希望看出結果的,都可以跑到那一邊去看看。人儘管站到一個較高較遠地方去,泰然坦然,看那些放光的銳利的刀,那麼亂斫亂劈,長長的扁擔,那麼橫來斜去。為了策略一類原因,兩人有時還跑著追著,在沉默裡來解決一切,他們都有他們的規矩,決不會對於旁邊人有所損害。這些人在這時血莫不是極熱的,但頭腦還是極清楚的。在場的照例還有保證甲長之類,他們承認這種辦法,容許這種風氣,就為得是地方上人都認為在法律以外的爭執,只有在刀光下能得其平,這種解決既然是公正的,也就應當得到神的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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