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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晚會(2)


  至於招待員,這時似乎正在那裡盡他的責任!其中之一個,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孩子,淺灰的洋服,硬領子雪白,腰微彎,才刮的臉孔極其乾淨,胸前別了一個狹長白綾子條子,這時正用背據了柱子同一個中年長衫人在談論什麼。

  那頂年青的女人,便離了同伴,向招待員這邊走來了。

  「請先生為我們找一個座位。」女人嬌嬌的說,說了,且用那纖纖的白手去整理額際的短髮,那顆寶石戒指,在招待員眼前閃爍著。

  「好好好,」他笑容滿面的連連向四人點頭。

  「我為密斯去找,」用眼睛重新刷視場中一道,「那中間還不錯吧。」

  女人隨到招待員身後走近少年了,「正因為有這樣一個先生,(以手指指少年)大家都不敢坐近他。看樣子,身上正還有病!」

  「喔,那還了得!」說著,就撲上前去。

  少年正溫習著講稿。

  招待員在女人面前,知道如何顯示自己責任心,於是一手抓到了少年肩膊「先生,請到那一邊去,這裡是女士們的座位!」且用力撼動,待到少年極其可憐的眼睛瞧著他時,他就做出一個極不高興的異常莊嚴的臉相給少年看。

  「我就乘到這時走上台去……」少年想著,就起身向前走去。

  「呀,不對!」招待員第二次撈住了他的膀子。「走這邊!

  前面不能讓人隨便走的!」少年膀子被人撈著,被推推搡搡的送到後面僻遠一個空座上後,這一邊,五個小姐們,已把絲手巾在他先前那一列空座上撣著坐下了。

  「先生,這會是為我……」想向招待員說一句,但招待員卻接過口去,「這會原是公開的,並不是為某一個人,我知道。

  雖先來,但那一排是特別為本會女會員們而設的,先生在這個地方很合宜了,安靜點吧。」

  想再說一句,「那就讓我到臺上去!」那個青年招待員的背影,一下就消失到許多椅子中間了。

  那一方,剛坐下去的一群小姐們,還在議論著各人印象中的怪物地位。

  「是一個什麼人?學生,總不至於那樣吧。」

  「怕是一個瘋子。」

  「我以為他是害癆病。」

  「瘋子我一見了就心跳,害癆病會傳染人!」

  「瘋子我卻不怕,這裡人這麼多。」

  「兩樣我都怕。」

  「我怕這會場中人的錢包要隨了這類人飛去。」

  「招待員太不負責了。」

  「也幸虧——」那年青女人,為了要研究少年是瘋子還是害癆病的,把頭轉過去,卻在那遠遠的角落裡發現了為招待員轟走的那個少年。

  少年默默坐著,在一切誤解中原諒著人們對他的失敬。

  他想,招待員為了使女人得到較前的位子,好看見他更明白一點,這原是尊敬他。女人們把他趕走,也是因為對他仰慕而來。且想一切剛才像是用輕蔑眼色望過他的,這一類人若知道是他,會都要生出許多慚愧,等一下,會將用更其狂熱的掌聲來懺悔。……不知,那並不是過失!呆一會他們會知道的,只要幾分鐘後!……想著,笑了。

  到了八點鐘,會場人已滿了,主席搓著手,盼望中的主講人還不見來。會場外,一個校役搖鈴開會,沿到會場窗子下走去。鈴聲停息時,全場人,為期待著的事情即時可以發現,心全給緊張成一條繃著的弦了。

  前面第二排,一個類似新聞記者的人,光光的頭,瘦瘦的臉子,取出記事本子,又從襟上拔下自來水筆來忙匆匆記錄今天開會以前會場中一切。

  一些女人,相互在低低耳語。

  一些平日曾極其仰慕過少年作者的人,正在搓著手掌,準備作禮貌上的歡迎。

  一些招待員,一種閒適樣子,倚在牆邊柱邊,目光四處亂飛,隨意欣賞著女人。

  兩個美術專門學校的女生,速寫簿已擱到膝頭上了。

  我們的怯少年呢,坐的是牆邊一隻三隻腿的椅子,幸得是一面靠牆,才不至於傾跌。鈴子響動時,他把一隻手按到胸部,手與心,同時在一種興奮中顫抖。要自己鎮靜一點,上臺時不至於鬧笑話。

  「呀,諸位,」從講臺邊一個門口出來了一個人,到了臺上。那人在一陣歡迎掌聲平靜後,就致起開會詞來。「今天我們請得洪先生來到敝會講演,是我們的榮幸,是大家的榮幸!」

  一陣巴掌。

  「我們都用一種熱誠,希望這位作家給我啟示一個應走的方向……」在主席致辭說完時,壁鐘八點過十分了。

  少年聽主席說如何的用了全體的誠心才請得洪先生時,感動到要流出淚來了。看到大家拍掌,也不由的隨到別人狂拍。心中有一種酸楚,又有一種感謝,又快樂,又惶恐。說到,「先生在信上答覆了我們,說是無論如何總能在八點以前到會。現在,是時候了,我們可敬的先生還不見來,是病了麼,還是有別的事?」聽到這裡,他已忍不住了,就想站起身來。

  「想洪先生不會失約的,或者早已到了會!」少年聽到這時,心想,走上台去,是時候了!於是,把身子努力拔了起來。剛一起身,後面一個人就噓一聲。在這一噓中,他頹然坐下來,心中又感激又不平,把頭掉過去,極其可憐的去望那噓他的人。那個人,正為他起身深怕妨礙了他瞻仰講演人的視線,全然不知道他所等候的就是眼前這個人。他且預期打了哨子後少年的頭必要回過來,還是妨礙他的事,因此先就做成一個很憎嫌的臉,眉目間把一些不高興,鄙夷,以及種種不好神氣都放進去。少年見到這樣一張爛臉,輕輕的放了一口氣。「這也是對我人格上的誠敬!恨我的就是極其愛我的,因為髒,所以誤會!」他又把這人饒恕了。

  「我可以和他談兩句,」不能自已的,他又回過頭去。那漢子正等得十分焦躁,當少年臉轉向自己時,很想打這少年一拳,同時惡狠狠的看了少年一眼。

  「這是誤會,這是一個可笑的誤會,朋友,你等一下會知道的。」把話故意自言自語的說給別人聽了,偷偷的斜睇下,見到一張臉在梟樣的冷笑。

  「招待員吃冤枉飯!」那漢子自言自語說。

  少年就聽到另外一個人說,「什麼鬼都來了!還說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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