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菌子(2)


  那同事走到菌子這邊來,「你不曾發過一個大誓同我說過麼?你會自己忘記了!」又拍菌子的肩。

  「我何嘗……我們是朋友,應當少嘲弄一點。到夜間,我們可以去南街上那甜酒鋪吃點什麼。」菌子話說得很輕,想用請客去與商量同事。

  然而結果卻失敗了,想不到同事卻故意高聲說,「大家聽聽,菌子夜裡請我到南街上去吃甜酒雞子,你們誰願去,可以一路!菌子都請,大家不必嫌棄。」

  這同事極其聰明,又特別對科長做出諂媚的微笑。「科長你哪家晚上左右無事,也就去去吧。菌子是很大方的,同他客氣了他反生氣。」又回頭向陸書記官,「陸先生,我們都去,不然菌子會說諸位看不起他!」

  這書記官,原是一個最饞嘴的,無事時,還到處去敲別人酒吃,如今是菌子的東道,忙說去去,菌子先生請哪有不去的道理。其餘同事有明知是那科員做的鬼,因為要戲弄菌子,也一齊哄然答應了。

  菌子呢,這時想飛,可是飛是夢裡才能夠辦得到的事。他又象這原是一個夢,腋下頓然生一對翅膀,想飛到別處去,卻被同事把翅膀搶去,自己陷到手足無措的包圍中了。到後看到科長都認真答應了,才喃喃呢呢說,手邊此時無錢,過幾天吧。陸書記官卻立時命聽差去請會計來,為菌子預支了三月份薪水三分之一。

  宣佈菌子請客那位同事,待到會計取錢來時,取了一半拿在手中,揚手大聲說這是五塊,大概夠了,暫時由兄弟保存,到了夜間八點鐘,各人就請到甜酒鋪去,不必再用帖子請了吧。說完,把一張五元票塞到衣袋中去了。

  同事都望到菌子笑。菌子不敢對同事們望,視線斜落在桌上餘下那一張五元鈔票上。票子上一角已略模糊了,褐色的花紋紙面上,有兩顆小紅印,菌子原是治過《說文》的人,認得一是「總理之穎,一是「中國銀行」。印之下,略歪一點的地方,有一行橫的紅色號碼是00735。菌子無意思的想著同事手中那一張號碼末尾一字,不是6字就是4字……我才說過,菌子是在A地方縣公署,一個三年資格的一等科員,所謂A地方,也不是地圖上沒有的烏托邦,若是有人要尋這地方,向湖南省湘西區,沿到當年屈原溯江上行那一條大河,從驛路或者從拉船人的纖路,均無不可。你只一直往上走,由常德上桃源,辰州,瀘溪,浦市,辰溪,洪江,黔陽,再上就到了。A地自然還有它縣或府的舊名,不過我為省略起見,所以還是叫它做A地。

  A地有些什麼?它象中國的任何一省大點的或小點的都市一樣,有許多人在一個專制時代造下來的堅固城裡居住。人與人關係中,有悲哀,有快樂,有詐騙與欺偽,有誇大同矯情,有假裝的呻吟,有夢囈,有死亡。強者也是一樣的迫害弱者,弱者也是一樣並不對強者反抗,但把從強者得來的教訓,又去對那類更弱者施以報復。各個生物的身上,都流著由祖先傳下來的孱弱,虛偽,害癆病的民族的血,又都有小聰明,幾乎可以說是本能的知避強項,攻打軟地方。小紳士也會抖擻精神,裝模作樣,用法律或禮教,制服那些比職蜂還勤順的農民。地方上也自有他十根或八根的小柱石,而這類柱石比現在國中那類柱石的無恥、虛偽、懦怯,想利用別人呐喊去嚇退政敵,也並不兩樣。

  A地還有一道大河,河兩岸有居民,所以河上搭了一條很大的橋,橋上每日來往走上不計其數的人。河中兩岸泊船,船上裝貨物,開行時,船上水手搖櫓就「嚎,唉,夷來和喂」,隨便的唱起櫓歌來。……這樣說下去,似乎沒有法子說完了,大家曉得A地的確有,而且曾住了個名叫菌子的人物就是。以下我說菌子的生活。

  東門城頭午炮響後,衙門前警備隊那號兵也噠噠啦啦吹起午時點名號了,不久,就有一個鈴子,在聽差手中,吃醉了酒似的亂喊著從窗下過去,到了休息吃午飯的時間了。同事們都把未辦完的公文,放到紙夾裡,用鎮尺壓著,陸陸續續出去。菌子一個人用了救火的匆忙腳步跑到家中去煮自己的飯。不過這也是很暫的事,一個人去淘米切菜,似乎是太麻煩了,且煤油爐子使水沸騰,總得四十分鐘,午間休息一共就只有一個半小時,到飯熟時,時間就快到了。雖菌子能用平常人所不及的麻俐手腕把米弄成熟飯又塞下肚去,但終覺過於費事了,所以不久就把午餐包給署中廚房,同幾個同事一起吃。晚時歸家,才自己做飯。

  下午歸家,菌子已不會再為什麼事迫著,用不上那樣匆匆忙忙了。回家路上,他總不會忘記順便買點晚飯所需的菜蔬。衙署前就是一個大露天菜市場,任什麼新鮮小菜都有。菌子能知道何種菜在那一月為當時,且會用不很多的錢買到相宜的菜。或是四兩豬肉,再加上一點油菜尖子,把油菜同辣子略炒,豬肉剁成餅在飯上蒸好,那就湯也有了,菜也有了,且可以勻為兩餐。油呢,爐子同夜裡看書的燈,自然是免不了要買,但菌子知道整桶比零買要強五六斤,所以三塊六毛錢就要義記徒弟扛一桶送到家來了。至於炒菜的油,可以買也可以不買,到案桌邊去秤肉時,莫忘到同時要點肥的,或囑搭一點花油,回家炒肉時把肉放到鍋中略久一點,則要另外炒點莞荽菠菜的油也有了。菌子的廚房,煤油爐子原有兩個,這一個把淘好的米放下時,那一個就可以炒菜或然吃完飯後待用的喝茶洗臉水。菌子同房東說過,這也非常方便,那麼兩個爐子,占地方又不大,簡直可以抵一個兩眼灶,就是同一個太太同住,這樣也很夠了。關於與太太同住的話,實際上菌子似乎並不曾想到過,不過同房東閒談時無意中說及罷了。

  一個人花兩點多鐘來治一餐晚飯,算來是不大合算吧。菌子的同事們,也曾勸過菌子,要他把晚飯這一餐也就包給了署中廚房,可以省許多麻煩。科長那麼說過兩回,但菌子卻笑著不做聲。一餐午飯,已就是不得已了,誰還耐煩省這點事來吃這樣粗糙使人不放心的飯菜!他初來就不放心那廚房做的飯菜,常常一個人偷偷悄悄跑到廚房去看,見到那些洗菜的人,把才從肥料中取出的青菜,到水中略搖盪兩下,提起來振一下水,就放到砧板上切碎丟進鍋裡了。從此遇到午飯桌上那碗青菜時,菌子竟連用筷子去撥動也不敢。

  他並且還有兩個不能把晚飯包到公署廚房的理由:其一,到公署吃飯時,同事把他也當成了一味下飯的菜,所以不去。

  其二,他把署中科裡應辦的事辦完,除了上那幾點鐘辦公室外,以後就沒有什麼事情可以抓弄了。到慣了衙門辦事的人,積久就真成了一副機械,自己雖然還可以到家中治一點音韻學,但自己讀書,哪裡用得五點到六點的長時間呢。菌子又不是一個知道找尋娛樂的人,他也不需要娛樂。若是晚上還有兩點鐘上辦公室,在別個同事,或會生出罵娘的心情來,但在他,則反而有了點著落了。對於晚上這幾點鐘的空閒,菌子還常苦於找不到一種工作來消磨,如果是把弄飯這兩個鐘頭又縮短為三十分鐘在署中吃那頓粗糙飯,時間又多出一點半來,那豈不是更使菌子為難麼?

  至於菌子把自己做成的飯吃過後,接著又做些什麼?那當然第一是先刷牙齒。菌子本來極愛潔淨,牙齒,則尤其照料得周到。「菌子,你牙齒非常之白呢。」或者說,「菌子,閣下齒如瓠犀」,或者說「東方朔齒如編貝」,這類話,原出自刻薄的同事口中,含有些嘲笑的誇讚,但這很能使菌子受用。

  菌子總覺得這是一種足以驕傲的光榮,不論誇讚出於何等人口中,有無誠意,牙齒值得誇讚,卻是事實。他願意科長對於他擬成的公函呈文稿子,加以措詞得體的獎勵,但尤其願意科長對自己牙齒也給以相當的讚美。有一次,一個同事像是猜中了他心思似的,告他「科長同縣長討論到你牙齒,縣長說你懂衛生」。這是否出自縣長的口中,菌子卻不去研究他的真偽,從此以後,菌子與別一個人談話或獨自坐到時,有意無意的卻把牙齒常常露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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