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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龍(2)


  咱們幾個會尋找快樂的人又圍著瑞龍攤子在賭劈甘蔗了。打賭劈甘蔗的玩意兒,真是再好不過的有趣事!誰個手法好點的誰就可不用花一個錢而得到最好的部分甘蔗吃,小孩子哪個又不願意打這種賭?我,兆祥,雲弟,喬喬,(似乎陳家煥煥也在場)把甘蔗選定後,各人抽籤定先後的秩序:人人心中都想到莫抽得那最短之末簽——但最長的也不是那一個人所願意。

  裁判人不用說自然而然就落到了瑞龍頭上。

  這是把一根甘蔗,頭子那一邊削尖,尾上盡剝到盡頂端極尖處,各人輪流用刀來劈,手法不高明便成了輸家。為調甘蔗與本身同長,第一個總須站到那張小凳上去才好下手;最後呢,多半又把甘蔗擱到凳上去。只要一反手間,便證明了自己希望的死活。在那彎彎兒小鐮刀一反一複間,各人的心都為那刀尖子鉤著了。

  「悉——」的那鋒利的薄刀通過蔗身時,大家的心,立時便給這聲音引得緊張到最高的地方去——終於,哈哈嘻嘻聲從口中發出了,他們的心,才又漸漸地漸漸地弛松下來。

  「哈,雲弟又輸了!臉兒紅怎的?再來吧。」瑞龍逗著雲弟,又做著狡猾快意的微笑。

  「來又來,哪個還怕那個嗎?揀大點的劈就幹……好吧,好吧,就是這樣。」輸得臉上發燒了的雲弟,銳氣未餒,還希望在最後這次洗掉了他過去連敗兩次的恥辱。大凡傲性的人,都有這麼一種脾味:明知不是別人的對手,但他把失敗的成績卻總委之於命運。

  「那末,這准是『事不過三』——不,不,這正是『一跌三竄』的雲弟底賬!……喂,我們算算吧,雲弟。五十三加剛才十六,共五十九——不,不,六十九了。……這根就打二十四(他屈著一個一個指頭在數這總和)一起九十三,是不是?」

  「難道劈也不曾劈你就又算到我的賬上嗎」?

  「唔,這可靠得轉—你那刀法!我願放你反反刀;不然,過五關也行。你不信邪,下次我倆來試一根躼點的。」

  這次僥倖雲弟抽的是第二簽,本來一點沒有把握的他,一刀下去竟得了尺多長一節——輸家卻輪到喬喬了。

  大家都沒有料到,是以覺得這意外事好笑。

  「喬哥,怎麼!老螃蟹的腳也會被人折,真怪事!」瑞龍毫不遲疑的把揶揄又挪移到喬喬方面來。

  「折老螃蟹的腳,哈哈,真的!」大家和著。

  「乖寶貝,為你喬大爺算一算,一共多少。」

  「這有什麼算呢!四十加二十四,六十四整巴巴的——剛夠稱一斤爛牛肉的數目。」

  「好,乖寶貝,明天見吧。」

  「莫太輸不起吧!別個雲弟一連幾次殺敗下來,都不象你這般邋遢。」第一聲的乖寶貝瑞龍不是不聽見,因自己力量不如,卻從耳朵咽下了。第二聲乖寶貝跑到他耳邊時,畢竟也有些氣憤不過,然而聲音還是很輕。

  「怎麼?怎麼輸不起?你說哪個邋遢?」將要走去了的喬喬又掉轉身來。

  「不知是誰輸不起,不知是誰邋遢,才輸一根甘蔗就——」「就怎麼?我不認帳嗎?」

  「那你怎麼口是那末野,開口閉口『乖寶貝乖寶貝』叫著呢?人家不是你養的;你又不是人家老子——」據著凳歪身在整理甘蔗的瑞龍眼睛濕了。

  「我喜歡叫,我高興叫,……乖寶貝,乖寶貝,乖乖寶貝唉,……我願意,誰也不能撿坨馬屎把我口封住!反正你又不是乖寶貝,來認什麼賬?」

  這話未免太厲害了!但瑞龍是知彼知此的人,喬喬的力量他也領教過——自己明知不是對手,只有忍著。其實只要再忍口把氣,喬喬稍走遠點,天大的事也熨貼了!不幸他口裡喃喃呐呐的詈語,又落到業已隔開攤子好幾步遠了的喬喬耳尖上。

  「怎麼,你罵誰?」

  「哪個喊我做乖寶貝——欺到我躼點的我肏他的娘!」他不加思索的回答出來。

  你們不要著急!你們會以為凡是兩個到罵娘的時候,其決裂已定,行見撲攏來就扭股兒糖兩個人朝泥巴渣滓窠亂滾了吧?這事今天是不會有的。喬喬雖說打架時異常勇猛,然對瑞龍是不至於就動手!

  「你是乖寶貝?莫不要臉!你是誰的乖寶貝?(他又掉頭過來,對著正怔怔不知所以但也有點希望看熱鬧的我們。)怎麼,你們哪個要個乖寶貝?這有一個!我是不要,難得照扶。」

  喬喬還打著哈哈,為他俏皮話鑽進瑞龍耳朵十分得意。

  眼看到瑞龍把那塊擦甘蔗的抹布用力擦著手,黃豆般大的眼淚兩顆兩顆的落到簸簸邊上,喬喬還在獰笑。瑞龍今天是被人欺侮了。

  「只敢欺侮人家躼一點的。」

  「那讓一隻手。」

  「同楊家麻子打羅!」

  「我怕人家——我專吃得著你!」喬喬還故意的撩逗。

  「好,算了。都是好朋友,何必為眼屎大點的事情也相吵——就算我是你們哪一個的乖寶貝吧。(大家都笑了)各人忍一句難道就不算腳色?……去,去,我們去吧。」幸得知趣的兆祥出來做了和事人。

  大家拖拖扯扯把喬喬推去了,又來安慰瑞龍,為他收拾攤子,勸他轉去。這場事是這麼了結,覺得無味的,怕要算那最愛逗小孩子相打的楊喜喜。他這時正在另一個攤子邊喝包穀子酒,曾一度留意到這邊甘蔗攤子上來。

  不知道情形的,會以為轉身時還流著淚的瑞龍,今夜同喬喬結下了這一場仇,至少總有個十天八天不見面了!其實這些閑口角,僅僅還只到口上罵兩句,又算個什麼呢?第二天攤子邊,還不是依然是那幾個現人在那裡胡鬧。

  「喂,雲弟輸得臉紅了!哈哈,你怎麼啦!……再來過,再來過……」也許是雲弟為人過於老實了一點吧,大家都愛同他開玩笑;而瑞龍嘴上的挖苦話,尤其單對著時常輸得臉龐兒緋紅的雲弟。

  可是,自從那次瑞龍哭臉後,雲弟也就找出幾句能使瑞龍紅臉的話了,這話是:「能麼!莫要同我來逞,有氣概還是同喬哥哥去過勁吧!」

  這時的瑞龍,必是低下頭去整理那些不必整理的甘蔗。

  一九二五年十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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