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大山裡的人生 | 上頁 下頁
黑魘(2)


  微風掠過面前的綠原,似乎有一陣新的波浪從我身邊推過。我攀住了一樣東西,於是浮起來。你攀住的是這個民族在憂患中受試驗時的一切活人素樸的心。年青男女入社會以前對於人生的坦白與熱誠,未戀愛以前對於愛情的靦腆與純粹。還有那個在城市、在鄉村、在一切邊陬僻壤埋沒無聞卑賤簡單工作中,低下頭來的正直公民,小學教師或農民,從習慣中受侮辱,受挫折,受犧牲的廣泛沉默。沉默中所保有的民族善良品性,如何適宜培養愛和恨的種子!

  強烈照眼陽光下,蠶豆小麥作成的新綠,已掩蓋了遠近赭色田畝。面對這個廣大的綠原,一端銜接於泛銀光的滇池,一端卻逐漸消失于藍與灰融合而成的珠色天際,我仿佛看到一些種子,從我手中撒去,用另外一種方式,在另外一時同樣一片藍天下形成的繁榮。

  有個脆弱而充滿快樂情感的聲音,在高大仙人掌叢後銳聲呼喚:

  「爸爸,爸爸,快回來,不要走得太遠,大家提水去!」我知道,我的心確實走得太遠,應當回家了。

  原來那個六歲大的虎虎,已從學校歸來,準備為家事服務了。

  孩子們取水的溪溝邊,另外一時,每當晚飯前後,必有個善於彈琴唱歌聰明活潑的女子,帶了他到那個松柏成行的長堤上去散步,看滇池上空一帶如焚如燒的晚雲,和鑲嵌于明淨天空中梳子形淡白新月,共同笑樂。

  這個親戚走後,過不久又來了一個生活孤獨性情純厚的詩人朋友,依然每天帶了他到那裡去散步。朋友為娛樂自己並娛樂孩子,常把綠竹葉片折成的小船,裝上一點紅白野花,一點瑪瑙石子,以及一點單純憂鬱隱晦的希望,和孩子對於這個行為的癡願與祝福,乘流而去。小船去不多遠,必為溪中泂流或岸旁下垂樹枝作成的漩渦攪翻。在詩人和孩子心中,卻同樣以為終有一天會直達彼岸。生命願望凡從星光虹影中取決方向的,正若隨同一去不復返的時間,漸去漸遠,縱想從星光虹影中尋覓歸路,已不可能。

  晚飯時,從主婦口中才知道家中半天內已來過好些客人。甲先生敘述一陣賢明太太們用變相高利貸「投資」的故事,就走了。乙太太敘述一陣家庭小糾紛問題,為自己丈夫作了個不美觀畫像,也走了。丙小姐和丁博士又報告……主婦笑著說:「他們讓我知道許多事情,可無一個人知道我們今天賣了幾升麥子才能過年。」

  我說:「我們就活到那麼一個世界中,也是教育,也是戰爭!」

  「我倒覺得人各有好處,從性情上看來,這些朋友都各有各的好處。……」

  「這話從你口中說出時,很可以增加他們一點自尊心,若果從我筆下寫出,可就會以為是諷刺了。許多人過日子的方法,一生的打算,以至於從自己口中說出的話語,都若十分自然,毫不以為不美不合式。且會覺得在你面前如此表現,還可見出友誼的信託和那點本性上的坦白天真。可是一到由另一個人照實寫下來,就不免成為不美觀的諷刺畫了。我容易得罪人在此。這也就是我這支筆常常避開當前社會,去寫傳奇故事的原因。一切場面上的莊嚴,從深處看將隱飾部分略作對照,必然都成為漫畫。我並不樂意作個漫畫家!實在說來,對於一切人的行為和動機,我比你更多同情。

  我從不想到過用某一種標準去度量一般人,因為我明白人太不相同。不幸是它和我的工作關係又太密切,所以間或提及這個差別時,終不免有點痛苦,企圖中和這點痛苦,反而因之會使這些可愛靈魂痛苦。我總以為做人和寫文章一樣,包含不斷的修正,可以從學習得到進步。尤其是讀書人,從一切好書取法,慢慢的會轉好。事實上可不大容易。真如×說的,『蝗蟲集團從海外飛來,還是蝗蟲。』如果是虎豹呢,即或只剩下一牙一爪,也可見出這種山中猛獸的特有精力和雄強氣魄!不幸的現代文化便培養了許多蝗蟲。」

  主婦一遇到涉及人的問題時,照例只是微笑。從微笑中依稀可見出「察淵魚者不祥」一句格言的反光,或如另一時論起的,「我即使覺得他人和我理想不同,從不說;你一說,就糟了。你自以為深刻的,可想不到在人家容易認為苛刻。他們從我的沉默中,比由你文章中可以領會更多的同情。」

  我想起先前一時在田野中感覺到的廣泛沉默,因此又說:「沉默也是一種難得的品德,從許多方面可以看得出來。因為它在同情之外,還包含容忍、保留否定。可是這種品德是無望於某些人的。說真話,有些人不能沉默的表現上,我倒時常可以發現一種愛嬌,即稍微混和一點兒做作亦無關係。因為大都本源於求好,求好心太切,又缺少自信自知,有時就不免適得其反。許多人在求好行為上摔跤,你親眼看到,不作聲,就稱為忠厚;我看到,充滿善意想用手扶一扶,反而不成!虎虎摔跤也不歡喜人扶的!因為這傷害了他的做人自尊心!」孩子們見提到本身問題,龍龍插嘴說:「媽媽,奇怪,我昨天做了個夢,夢到張嫂已和一個人結婚,還請我們吃酒。新郎好象是個洋人。她歡喜洋人?」

  小虎虎說:「可是洋人說她身體長得好看,用尺量過?洋人要哄張嫂,一定也去做官。」

  龍龍的好奇心轉到報紙上,「報上說大嘴笑匠到昆明來了,是什麼人?是不是在聯大演講的林語堂?」

  虎虎還想有所自見,「我也做了個夢,夢見四姨坐只大船從溪裡回來,划船的是個頂熟的人。船比河大。詩人舅舅在堤上,拍拍手,口說好好,就走開了。我正在提水,水桶上那個米老鼠也看見了,當真的。」

  虎虎的作風是打趣爭強,使龍龍急了起來,「唉咦!小弟,你又亂來。你就只會搗亂,青天白日也睜了雙大眼睛做夢!」「一切願望都神聖莊嚴,一切夢想都可能會實現。」我想起許多事情。好像前面有了一幅塗滿各種彩色的七巧板,排定了個式子,方的叫什麼,長的象徵什麼,都已十分熟悉。忽然被孩子們四隻小手一攪,所有板片雖照樣存在,部位秩序可完全給弄亂了。原來情形只有板片自己知道,可是板片卻無從說明。

  小虎虎果然正睜起一雙大眼睛,向虛空看得很遠。海上複雜和星空壯麗,既影響我一生,也會影響他將來命運,為這雙美麗眼睛,我不免稍稍有點憂愁。因此為他了說個佛經上駒那羅王子的故事:

  「……那王子一雙極好看的眼睛,瞎了又亮了。就和你眼睛一樣,黑亮亮的,看什麼都清清楚楚;白天看日頭不眨眼,夜間在這種燈光下還看得見屋頂上小瘧蚊。為的是作人正直而有信仰,始終相信善。他的爸爸就把那個紫金缽盂,拿到全國各處去。全國各地年青美麗女孩子,聽說王子瞎了眼睛,為同情他受的委屈,都流了眼淚。接了大半缽這種清潔眼淚,帶回來一洗,那雙眼睛就依舊亮光光的了!」

  主婦笑著不作聲,清明目光中仿佛流注一種溫柔回答:「從前故事上說,王子眼睛被惡人弄瞎後,要用美貌女孩子純潔眼淚來洗,才可重見光明。現在的人呢,要從勇敢正直的眼光中得救。」

  我因此補充說:「小弟,一個人從美麗溫柔眼光中,也能得救!譬如說……」

  孩子的心被故事完全征服了,張大著眼睛,對他母親十分溫馴的望著:

  「媽媽,你的眼睛也亮得很,比我的還亮!」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末一日作于雲南呈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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