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大山裡的人生 | 上頁 下頁
流光(2)


  雖然,這時我卻是對人頗朦朧,說是不需要愛,那是自欺的事,但我真實的對於人,還未能察覺到的內心就是生了沸騰,來固執這愛!在如此清瑩的月光下,白玉雕像樣的Láomei前,我竟找不到我是蒙了幸福的處所來。我只覺得寂寞。尤其是這印象太美。我知道,我此後將於一串的未來日子裡,再為月光介紹給我這真實的影子,在對過去的追尋裡,我會苦惱得成一個長期囚於荒島的囚人。

  我想,我是永遠在大地上獨行的一個人,沒有家庭,缺少朋友,過去如此,未來還是如此,且,自己是這樣:把我理想中的神,拿來安置在一個或者竟不同道的女人身上,而我在現實中,又即時發現了事實與理想的不協調。我自己看人,且總如同在一個擴大鏡裡,雖然是有時是更其清白,但謬誤卻隨時隨地顯著暴露了。一根毛發,在我看來,會發見許多鱗片。其實這東西,在普通觸覺下,無論如何不會刺手;而我對一根毛發樣的事的打擊,有時竟感到頗深的疼痛。……我有所恐懼,我心忽顫抖,終於我走開了。我怕我會在一種誤會下沉墜,我慢慢的把自己留在月光下孤獨立著了。

  我想起我可哀的命運,凡事我竟如此固執,不能抓住眼前的一切,享受刹那的幸福,美的欣賞卻總偏到那種恍惚的夢裡去。

  「眼前,豈不是頗足快樂麼?」謝謝朋友的忠告,正因為是眼前,我反而更其淒涼了。這樣月色,這樣情景,同樣的珍重收藏在心裡,倘若是不能遺忘,未必不可作他日溫暖我們既已成灰之心。但從此事看來,人生的渺茫無端,就足使我們一同在這明月下痛哭了!

  他日,我們的關係,不論變成怎樣,想著時,都使我害怕。變,是一定的。不消說,我是希望它變成如我所期待的那一種,我們當真會成一個朋友。這也是我每一次同女人在一種泛泛的情形中接觸時,就發生的一個希望。我竟不能使我更勇猛點,英雄點,做一個平常男子的事業,儘量的,把心靈迷醉到目下的歡樂中。我只深深的憂愁著:盡力擴張的結果,在他日,我會把我苦惱的分量加重,到逾過我所能擔負的限度以外。我就又立時憐憫我自己起來。在一種歡樂空氣中,我卻不能做一點我應做的事,永遠是向另一個虛空裡追求,且竟先時感到了還未攏身的苦楚!

  在朋友面前,我已證明我是一個與英雄相反的人了,我竟想逃。

  在真實的談話中,我們可以找出各人人格的質點來。在長期沉默裡,我們可以使靈魂接近。但我都不願去做。我欲從別人方面得到一個新的啟示,把方向更其看得清楚,但我就懷了不安,簡直不想把朋友看得透徹一點。力量于我,可說是全放到收集此時從視覺下可以吸入的印象上面去了。別人的話,我不聽;我的話,卻全不是我所應當說的夾七雜八的話。「月亮真美!」

  「月亮雖美,Láomei,你還更美!」像朋友,短兵直入的誇讚,我卻有我的拘束,想不到應如此說。

  我的生澀,我的外形的冷靜,我的言語,甚至於我的走路的步法,都不是合宜於這種空氣下享受美與愛的,我且多了一層自知,我,熨貼別人是全無方法,即受Láomei們來安慰,也竟不會!

  朋友們,所有的愛,堅固得同一座新築成的城堡樣,且是女牆上插了繡花旗子,鮮豔奪目。我呢,在默默中走著自己的道路而已。

  到了一個地方,大家便坐了下來。行到可歇憩處便應休息,正同友情一個樣子。

  「我應該怎麼辦?」想起來,當真應當做一點應做的事,為他日證明我在此一度月圓時,我的青春,曾在這世界上月光下開了一朵小小的花過。從官能上,我應用一種欣賞上帝為人造就這一部大傑作樣去盡意欣賞。這只是一生的刹那,稍縱,月兒會將西沉,人也會將老去!

  Láomei,zuohen!(妹子,真美呀!)一個春天,全在你的身上。一切光榮,一切幸福,以及字典上一堆為讚美而預備的字句,都全是為你們年青Láomei而預備。

  頗遠的地方,有市聲隨了微風揚到耳邊。月亮把人的影子安置到地上。大坪裡碎琉璃片類,在月下都反射著星樣的薄光。一切一切,在月光的撫弄下,都極其安靜,入了睡眠。月邊,稀薄的白雲,如同淡白之微霧,又如同揚著的輕紗。

  ……單為這樣一個良夜圓月,人即使陌生再陌生,對這上天的恩惠,也合當擁抱,親吻,致其感謝!

  一個足以自愕的貪欲,一個小小的自私,在動人的月光下,便同野草般在心中滋長起來了。我想到人類的靈魂用處來。我想到將在這不可複得之一刹那,在各人心頭,留下一道較深的印子。在兩人的嘴邊,留下一個永遠的溫柔的回味。時間在我們腳下輕輕滑過,沒有聲息,初不停止,到明日,我們即已無從在各人臉上找出既已消失的青春了!用頗大的力量,把握到現實,真無疑慮之必須!

  把要求提高,在官能上,我可以做一點粗暴點的類乎掠奪樣的事情來,表示我全身為力所驅迫的熱情,於自己,私心的擴張,也是並不怎樣不恰當。且,那樣結果,未必比我這麼沉默下來情形還更壞。照這樣做,我也才能更像男子一點。一個男子,能用力量來愛人,比在一種女性的羞靦下盼望一個富於男性的女子來憐憫,那是好多了。

  但我並不照到我的心去做。頭上月亮,同一面鏡子,我從映到地下的影子上起了一個頹唐的自餒的感慨,「不必在未來,眼前的我,已是老了,不中用了,再不配接受一個人的友情了。倘若是,我真有那種力量,竟照我自私的心去辦,到他時,將更給我痛苦,這將成我一個罪孽,我曾沉溺到懺悔的深淵裡,無從自救。」於是,身雖是還留在別人身邊,心卻偷偷悄悄的逃了下來,跑到幽僻到她要找也無從找的一處去Láomei,zuohen!一個春天,全在你的身上。一切光榮,一切幸福,以及字典上一堆為讚美而預備的字句,都全是為你們而有。一切藝術由你們來建設。恩惠由你們頒佈給人。剩下來的憂愁苦惱,卻為我們這類男子所有了!

  在藍色之廣大空間裡:月兒半升了銀色之面孔,超絕之「美滿」在空中擺動,星光在毛髮上閃爍——如神話裡之表現。

  ——《微雨·她》

  我如同啞子,無力去狂笑,痛哭,寧靜的在夢樣的花園裡勻留,且斜睇無聲長墜之流星。想起《微雨·幽怨》的前段:流星在天心走過,反射出我心中一切之幽怨。不是失望的凝結,抑攻擊之窘迫,和征戰之敗北!……心中有哀戚幽怨,他人的英雄,乃更形成我的無用。我乃留心沙上重新印下之足跡,讓它莫在記憶中為時光拭盡。「我全是沉悶,靜寂,排列在空間之隙。」

  朋友離我而他去,淡白的衣裙,消失到深藍暗影裡。我不能說生命是美麗抑哀戚。在淡黃色月亮下歸來,我的心塗上了月的光明。倘他日獨行曠野時,將用這永存的光明照我行路。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一日深夜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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