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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水上游幾個縣份(2)


  二十年來本地紳士半數業已謝世,餘下的都漸漸衰老了,子侄輩長大成人,當前問題恐不是毀佛學道,必是如何想法不讓子侄輩向西北走。擔心的並不是社會革命,倒是家庭革命。家庭一革命,作嚴父作慈父兩不討好。

  芷江的紳士多是地主,正因為有錢,因此吃喝享樂之外歷來還受兩重壓迫,土匪和外來駐防剿匪軍,兩者的苛索都不容易侍候。近年來一切都不同了,最大的威脅,恐怕是自己家裡的子女「自由」。子女在外受教育的多,對於本地是一種轉機,對於少數人,看來卻似乎是一種危機。

  廣西民政廳廳長邱昌渭先生,是這個地方人。

  芷江大桑和蠶種都相當好,白蠟收成也極可觀。又出產好米,西望山下有一種特別玉腰米,作飯時長到五分。此外桃子和冬菌,在湖南應當首屈一指。可是當地農校林場卻只能發現些不高不矮的洋槐樹、黃金樹。稻種改良,蠶桑推廣,蠟蟲研究,和果木栽培,都不曾作,作來也無良好成績可言。這就要後來者想辦法了,後來者可作的事正多。

  由芷江往晃縣,給人的印象是沿公路山頭漸低漸小,山上樹木轉增密蒙。一個初到晃縣的人,受熱鬧必覺得太不熱鬧,愛孤僻又必覺得不夠孤僻。就地形看來,小小的紅色山頭一個接連一個,一條河水彎彎曲曲的流去,山水相互環抱,氣象格局小而美,讀過歷史的必以為傳說中的古夜郎國,一定是在這裡。對湘西人民生活狀況有興味的人,必立刻就可發現當地婦女遠不如沅陵婦女之勤苦耐勞而富於藝術愛好。婦女比例數目少一點,重視一點,也就懶惰一點。男子呢,與產煙區域的貴州省太接近,並且是貴州煙轉口的地方,許多人血裡都似乎有了煙毒。一瞥印象是愚、窮、弱。三種氣分表現在一般市民的臉上,服飾上,房屋建築上。

  晃縣的市場在龍溪口。公路通車以前,煙販、油商、木商等客人,收買水銀坐莊人,都在龍溪口作生意。地方被稱為「小洪江」,由於繁榮的原因和洪江大同小異。地方離老縣城約三裡,有一段短短公路可通行,公路上且居然還有十多輛人力車點綴,一裡兩毛,還是求過於供。主顧最多的大約是本地小土娼,因為奔跑兩處,必需以車代步,不然真不免夜行多露,跋涉為勞。

  煙土既為本地轉口貨大宗生意,煙幫客人是到處受歡迎的客人,護送煙幫出差為軍人最好的差事,特稅查緝員在中國公務員中最稱盡職。本地多數人的生存意義或生存事實,都和煙膏煙土不可分。因之令人發生疑問,假若禁煙事對於禁吸禁運辦法實行以後,這地方許多人家許多商務如何維持?也許有人真那麼想到,結果卻默然無言。

  四月裡一個某某部隊過路,在河西車站邊借了一個民居駐防,開拔後,屋主人去清察房屋,才發現有個兵士模樣的男子,被反縛兩手,胸脯上戳了三刀,拋在糞坑邊死了。部隊還是當天開拔的。誰作的事,不知道。被殺的是誰?傳說是查緝處兵士。官方對於這類事照例擱下,保留,無從追究。過不久,大家一定就忘記這件不愉快事情了。

  另外有個煙販,由貴陽乘車到達,行李衣箱內藏了一萬塊錢法幣,七千塊錢煙土印花,落店後,半夜裡突然有人來檢查。翻了一陣,發現了那個衣箱,打開一看,把那個錢拿跑了。這煙販不聲不響,第二天就包賃一輛汽車回轉貴陽。好像一搶便已完事。縣知事不知道是誰作的事,煙販倒似乎知道,除老鄉外別無他人,只是不說。君子報仇三年,冤有頭,債有主,不用麻煩官家。

  兩件事都發生在車站近旁,所謂邊境,從這兩件事情上可知道一二。邊境的悲劇或喜劇,常常與煙土有密切關係。

  邊境有邊境古風,每夜查鋪子共計警務人員四位,高舉扁方紙糊燈籠,進門問問姓氏,即刻就走了。查鋪子的怕「委員」,怕「中央」、怕「軍人」,怕許多許多,燈籠高舉各家走去為的是盡職。更主要的還是旅客必需將姓名注上循環簿,旅館用完時好到警局去領,每本繳三毛法幣。就市價估計,成本約一毛五分。

  小公務員還保留一種特別權利,在小客棧中開一房間,叫兩個條子打麻將取樂,消遣此有涯之生。這種公務員自然也有從外路來到此地,享受這種特別權利的。總之多數人都認為這是一種權利,一種娛樂,不覺得可羞,所以在任何地方都可見到。

  本地人口貨銷行最好的是紙煙。許多普通應用藥品,到這地方都不容易得到,至於紙煙,無不應有盡有。各種甜鹹罐頭也賣得出。只是無一個書店,可知書籍在這地方並無多大用處。

  經營「最古職業」的娘兒們,多數身子小小的,瘦瘦的,露出睡眠不足營養不足的神氣,著短衣大腳褲,並在腰邊紮一條粉紅綢巾,會唱多種小曲,也會唱黨歌、軍歌、抗戰歌,因為得應酬當地軍警政商各界,也必需懂流行的歌曲。世人常說妓女生活很苦,大都會中低級妓女給人的印象的確很苦,每日與生活掙扎,受自然限制,為人事挫折,事事可以看出。這小小邊城妓女,與其說是在掙扎生活,不如說是在混生活。

  生存是無目的的無所為的,正與若干小公務員小市民情形極其相同,同樣是混日子,迷迷湖糊混下去,聽機會分派哀樂得失,在小小生活範圍內轉。活時,活下去;死了,完事。「野心」在多數人生活中都不存在,「希望」也不會存在。十分現實,因此帶點抽象騙人玩意兒,航空獎券和百齡機,發賣地方相去太遠,對於這類人的刺激也無多大意義,刺激不了他們的任何衝動感情。若說這些婦女生活可悲可憫,公務員和小市民同樣可憫。這是傳說中的古夜郎國,可是到如今來「自大」兩字也似乎早已消滅了。

  多數人一眼望去都很老實,這老實另一面即表現「愚」與「惰」。婦人已很少看到胸前有精美扣花圍裙,男子雄赳赳擔著山獸皮上街找主顧的瑤族人民也不多見,貴州煙幫商人在這裡勢力特別大,由於煙土是貴州省運來的,這是煙幫入境的第一站。

  婦人小孩大都患瘰鬁,營養不良是一般人普遍現象。

  木材在這裡不大值錢,然而處置木材的方式,亦因無知與懶惰,多不得其法,這事從當地各式建築都可見出。

  湖南境的沅水到此為止,自然景物到此越加美麗,人事無章次處到此也就越加顯著。正如造物者為求均衡,有意抑彼揚此,恰到好處。本地見出受對日戰事影響,除了上行車輛加大,乘豐人驟增成千上萬,市面上呈現一種前所未有的異常活躍,到處有新房子在興建,此外直接使本地人受拘束,在改造,起變化的,是壯丁訓練。每早上六點鐘左右,汽車西站旁大坪裡就有個老婦人篩鑼,告大家應當起床。於是來了一個著軍服的年青人,精神飽滿,夾了三四個薄薄本子(唱歌的抄本),吹哨子集合,各處人家於是走出二十來個大小不等制服不齊的候補壯丁,在坪裡集合點名,經過短短訓話後即上操,唱歌。

  大約訓練工作還不很久,因此唱歌得一句一句教。教者十分吃力,學者對於歌中意義也不易懂。而且所有歌曲都是那些城裡知識分子編的,實在不大好聽,調子也古怪難於記憶,對於鄉下人真是一種拗口「訓練」。若把調子編成沅水流域弄船搖櫓人打呼號的聲音,或保靖花燈戲調子,或麻陽春官唱的農事節會的歌詞腔調,一定好聽得多易學得多了。可是這個指導訓練工作人員,在本地卻是唯一見出有生氣有朝氣的青年。地方一切會在他們努力下慢慢改變過來的。青年之覺醒是必然的。

  十五年前在沅水上游稱一霸,由教學先生而變為土匪,由大王而變為軍人,由司令而卡察一刀。外縣人來到晃縣,提出這個人的名字時,如今尚可以聽到許多故事。這人名姚繼虞,就是晃縣人。十年前又有個北京農科大學畢業生,為人熱情而正直,身個子小小的,同學中叫他「毛鬍子」。大革命時回到故鄉作農會主席、黨務特派員。領導兩萬武裝農民到芷江縣入城示威,清党時死于芷江南城城門前。這人名唐伯賡,也是晃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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