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瀘溪·浦市·箱子岩(1)


  由沅陵沿沅水上行,一百四十裡到湘西產煤炭著名地方辰溪縣。應當經過瀘溪縣,計程六十裡,為當日由沅陵出發上行船一個站頭,且同時是洞河(瀘溪)和沅水合流處。再上六十裡,名叫浦市,屬瀘溪縣管轄,一個全盛時代業已過去四十年的水碼頭。再上二十裡到辰溪縣,即辰溪入沅水處。由沅陵到辰溪的公路,多在山中盤旋,不經瀘溪,不經浦市。

  在許多遊記上,多載及沅水流域的中段,沿河斷崖絕壁古穴居人住處的遺跡,赭紅木屋或倉庫,說來異常動人。倘若旅行者以為這東西值得一看,就應當坐小船去。這個斷崖同沅水流域許多濱河懸崖一樣,都是石灰岩作成的。這個特別著名的懸崖,是在瀘溪浦市之間,名叫箱子岩。那種赭色木櫃一般方形木器,現今還有三五具好好擱在嶄削岩石半空石縫石罅間。這是真的原人住居遺跡,還是古代蠻人寄存骨殖的木櫃,不得而知。對於它產生存在的意義,應當還有些較古的記載或傳說,年代久,便遺失了。

  下面稱引的幾段文字,是從我數年前一本遊記上摘下的:螄狟瀘溪縣城四面是山,河水在山峽中流去。縣城位置在洞河與沅水匯流處,小河泊船貼近城邊,大河泊船去城約三分之一裡。(洞河通稱小河,沅水通稱大河。)洞河來源遠在苗鄉,河口長年停泊五十只左右小小黑色洞河船。弄船者有短小精悍的花帕苗,頭包花帕,腰圍裙子。有白麵秀氣的所裡人,說話時溫文爾雅,一張口又善於唱歌。

  洞河既水急山高,河身轉折極多,上行船到此,已不適宜於借風使帆,凡入洞河的船隻,到了此地,便把風帆約成一束,作上個特別記號,寄存於城中店鋪裡去,等待載貨下行時,再來取用。由辰州開行的沅水商船,六十裡為一大站,停靠瀘溪為必然的事。浦市下行船若預定當天趕不到辰州,也多在此過夜。然而上下兩個大碼頭把生意全已搶去,每天雖有若干船隻到此停泊,小城中商業卻清淡異常。沿大河一方面,一個青石碼頭也沒有,船隻停靠皆得在泥渡頭與泥堤下。

  到落雨天,冒著小雨,從爛泥裡走進縣城街上去。大街頭江西人經營的布鋪,鋪櫃中坐了白髮皤然老婦人,莊嚴沉默如一尊古佛。大老闆無事可作,只腆著肚皮,叉著兩手,把腳拉開成為八字,站在門限邊對街上簷溜出神。窄巷裡石板砌成的行人道上,小孩子扛了大而樸質的雨傘,響著很寂寞的釘鞋聲。若天氣晴明,石頭城恰當日落一方,雉堞與城樓都為夕陽落處的黃天襯出明明朗朗的輪廓。每一個山頭都鍍上一片金,滿河是櫓歌浮動。就是這麼一個小城中,卻出了一個寫《日本不足懼》的龔德柏先生。

  □□□這是一個經過昔日的繁榮而衰敗了的碼頭。三十年前是這個地方繁榮的頂點,原因之一是每三個月下省請領鳳凰廳鎮案和辰沅永靖兵備道守兵那十四萬兩餉銀,省中船隻多到此為止,再由旱路驛站將銀子運去。請餉官和押運兵在當時是個闊差事,有錢花,會花錢。那時節沿河長街的油坊尚常有三兩千新油簍曬在太陽下。沿河七個用青石作成的碼頭,有一半常停泊了結實高大的四櫓五艙運油船。

  此外船隻多從下游運來淮鹽、布匹、花紗,以及川黔所需的洋廣雜貨。川黔邊境由旱路來的朱砂、水銀、苧麻、五倍子、生熟藥材,也莫不在此交貨轉載。木材浮江而下時,常常半個河面都是那種木筏。本地市面則出炮仗,出紙張,出肥人,出肥豬。河面既異常寬平,碼頭又乾淨整齊。街市盡頭為一長潭,河上游是一小灘,每當黃昏薄暮,落日沉入大地,天上暮雲被落日餘暉所烘灸剩餘一片深紫時,大幫貨船從上而下,搖船人泊船近岸以前,在充滿了薄霧的河面,浮蕩在黃昏景色中的催櫓歌聲,正是一種如何壯麗稀有充滿歡欣熱情的歌聲!

  辛亥以後,新編軍隊經常年前調動,部分省中協餉也改由各縣厘金措調。短時期代替而興的煙土過境,也大部分改由南路廣西出口。一切消費館店都日漸萎縮,只餘了部分原料性商品船隻過往。這麼一大筆金融活動停止了來源,本市消費性營業即受了打擊,縮小了範圍,隨同影響到一系列小鋪戶。

  如今一切都成過去了,沿河各碼頭已破爛不堪。小船泊定的一個碼頭,一共十二隻船。除了一隻船載運了方柱形毛鐵,一隻船載辰溪煙煤,正在那裡發簽起貨外,其它船隻似乎已停泊了多日,無貨可載,都顯得十分寂寞,緊緊的擠一處。有幾隻船還在小桅上或竹篙上懸了一個用竹纜編成的圓圈,作為「此船出賣」等待換主的標誌。

  □□□□那天正是五月十五,鄉下人過大端陽節。箱子岩洞窟中最美麗的三隻龍船,全被鄉下人拖出浮在水面上。船隻狹而長,船舷描繪有朱紅線條,全船坐滿了青年橈手,頭腰各纏紅布。鼓聲起處,船便如一支沒羽箭,在平靜無波的長潭中來去如飛。河身大約一裡寬,兩岸都有人看船,大聲呐喊助興。且有好事者從後山爬到懸岩頂上去,把「鋪地錦」百子邊炮從高岩上拋下,盡邊炮在半空中爆裂,形成一團團五彩碎紙雲塵。彭彭彭彭的邊炮聲與水面船中鑼鼓聲相應和,引起人對於歷史發生一種幻想,一點感慨。

  兩千年前那個楚國逐臣屈原,若本身不被放逐,瘋瘋癲癲來到這種充滿了奇異光彩的地方,目擊身經這些驚心動魄的景物,兩千年來的讀書人,或許就沒有福分讀《九歌》那類文章,中國文學史也就不會如現在的樣子了。在這一段長長歲月中,世界上多少民族都已墮落了,衰老了,滅亡了。即如號稱東亞大國的一片土地,也已經有過多少次被來自沙漠中的蠻族,騎了膘壯的馬匹,手持強弓硬弩,長槍大戟,到處踐踏蹂躪!然而這地方的一切,雖在歷史中也照樣發生不斷的殺戮、爭奪,以及一到改朝換代時,派人民擔負種種不幸命運,死的因此死去,活的被逼迫留發,剪髮,在生活上受種種限制與支配。然而細細一想,這些人根本上又似乎與歷史進展毫無關係。從他們應付生存的方法與排泄感情的娛樂方式看來,竟好像今古相同,不分彼此。

  日頭落盡雲影無光時,兩岸漸漸消失在溫柔暮色裡。兩岸看船人呼喝聲越來越少。河面被一片紫霧籠罩,除了從鑼鼓聲中尚能辨別那些龍船方向,此外已別無所見。然而岩壁缺口處卻人聲嘈雜,且聞有小孩子哭聲,有婦女尖銳叫喚聲,綜合給人一種悠然不盡的感覺。……過了許久,那種鑼鼓聲尚在河面飄著,表示一班人還不願意離開小船,回轉家中。待到把晚飯吃過,爬出艙外一看,呀,好一輪圓月!月光下石壁同河面,一切都鍍了銀,已完全變換了一種調子。岩壁缺口處水碼頭邊,正有人用廢竹纜或油柴燃著火燎,火光下只見許多穿白衣人的影子移動。那些人正把酒食搬移上船,預備分派給龍船上人。原來這些青年人劃了一整天船,看船的已散盡了,划船的還不盡興,三隻船還得在月光下玩個上半夜。

  提起這件事,使人重新感到人類文字語言的貧儉,那一派聲音,那一種情調,真不是用文字語言可以形容盡致的。

  這些人每到大端陽時節,都得下河玩一整天的龍船,平常日子卻各個按照一種分定,很簡單的把日子過下去。每日看過往船隻搖櫓揚帆來去,看落日同水鳥。雖然也有人事上的小小得失,到恩怨糾紛成一團時,就陸續發生慶賀或仇殺。然而從整個說來,這些人生活卻仿佛同「自然」已相互融合,很從容的各在那裡盡其性命之理,與其他無生命物質一樣,惟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而且在這種過程中,人是如何渺小的東西,這些人比起世界上任何哲人,也似乎還更知道的多一點。

  這些不辜負自然的人,與自然妥協,對歷史毫無擔負,活在這無人知道的地方。另外尚有一批人,與自然毫不妥協,想出種種方法來支配自然,違反自然的習慣,同樣也那麼盡寒暑交替,看日月升降。然而後者卻在改變歷史,創造歷史。一份新的日月,行將消滅舊的一切。我們要用一種什麼方法,就可以使這些人心中感覺一種「惶恐」,且放棄對自然和平的態度,重新來一股勁兒,用劃龍船的精神活下去?這些人在娛樂上的狂熱,就證明這種狂熱使他們還配在世界上佔據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長久一些。但有誰來改造這些人的狂熱到一件新的競爭方面去?

  (引自《湘行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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